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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第1页)

大凡天下万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单看欲办这事的是什么人。俗话说土木工程不可擅动,那是对寻常百姓而言。造房起屋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的确是一件极为耗神费力之事,然而这件事放在皇帝身上,就很稀松平常了。

张迪将皇上欲整修镇安坊的旨意一传下,各有关方面的吏员立刻闻风而动,找来园林高手勘测,绘制了设计图纸。随即调集了京师的能工巧匠,运来了上好的木料砖石,就热火朝天地施起工来。那些工匠们都是做惯了王宫相府活计的,一个个皆技艺超群,翻新一下小小的镇安坊,实乃小菜一碟。加之施工的原料又颇为精良充足,不消旬日,整修镇安坊的工程便告完竣。

整修过的镇安坊,门首做得比旧日阔大气派了许多,房屋院落的占地面积亦扩展了不少。李姥姥早就有心买下与镇安坊左右相邻的房地产,却一直协商不通,这回借着皇帝撑腰,终于如愿以偿。那左右邻的房产主虽舍不得丢开这块寸土寸金的经营宝地,却也明白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所幸皇家出手还算大方,未令他们十分地吃亏。他们便乖乖地揣了丰厚的补偿金,另择他处置业而去。

镇安坊占地面积既扩,便有了舒展余地,依着规划图纸,重新做了布局。构建得花径亭台错落有致,流水假山相伴成趣,步入其中,颇有一番江南园林风韵。更有一座造型别致的小楼,在新扩出的地面上拔地而起,位于前后几株杏树的掩映之中,益显得婀娜多姿,卓然不群。

李师师所居之房屋和小院,原本也在重修之列,还是重点。但师师坚持道,我现在居住的条件已经很好,也很方便,改建了倒不习惯。张迪将师师的意思奏报给赵佶,赵佶道既然师师不愿动,就依着她吧。因此师师的居处,在这次改建工程中便未做大动,但仍是将门窗墙壁皆重新做了油漆粉刷,庭院里的花木亦重新置换过,放眼望去,也是焕然一新的模样了。

镇安坊整修工程宣告全部竣工之时,方值那日下午申时。赵佶接到消息,就命张迪点齐侍从,随他前往,先睹为快。张迪在心里头认为这件事不宜过分张扬,还是以天黑后再去为妥,却又不敢扫了皇上的兴头,只得唯诺从命,并先行派人去通报了李姥姥。

赵佶一行驾到时,李姥姥已率众丫鬟粉头恭候于门首。一见赵佶,众人在李姥姥带领下一齐下跪,口称小民泽浴皇恩浩荡,敬祝吾皇万寿无疆。赵佶摆摆手让她们平身,抬头看到门头上镇安坊的匾额尚未挂上,就问李姥姥,是那匾额还未做好吗?李姥姥赶紧躬身答曰,小民斗胆,想恭请皇上题了这几个字。赵佶一笑,未置可否地跨进仪门。

但见李师师带着蕙儿,又迎在前面。赵佶走上去,挽了师师的胳膊一同前行。张迪和李姥姥一左一右,殷勤地在前引着路,带赵佶将庭院景致贯游一遍,最后请赵佶登上了那座新建的雅致小楼。

赵佶凭栏四眺,龙心大悦,说道,这镇安坊经过如此一修,方可与师师姑娘之丽质相配也。又赞赏曰,这座小楼修建在这四面杏树环绕之间,立意不俗。眼前虽然是疏枝萧瑟,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必定是意趣横生矣。朕看应有一个相称的名字,题于楼额之上方好。师师就道,请皇上赐构一名可否?赵佶看看师师,微笑道,朕与你各拟一名,看谁拟得好,便用谁的,如何?师师觉得此议有趣,应声道,贱妾从命。如贱妾拟得相形见绌,望皇上休要见笑也。

李姥姥在旁,连忙唤人笔墨伺候。赵佶与师师各自略作思考,分别书下一个楼名。拿到一处对看,却竟皆是“醉杏楼”三个字。赵佶乐得哈哈大笑,说道朕与师师姑娘真乃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也。因向下望到师师所居之庭院,灵机一动,对师师道,既然此楼名为醉杏楼,你那所居庭院,名之为杏花轩可也。师师听了,正含笑颔首,李姥姥已抢着击节道,皇上真是才情无限,这杏花轩三个字既高雅且风流,多少意思都包含在这三个字里头了。若非皇上道出,可教旁人何处想去!

赵佶被李姥姥吹捧得心花怒放,当下慷慨挥毫欣然命笔,以其秀挺飘逸的瘦金体大字,将醉杏楼、杏花轩以及教坊门首的镇安坊匾额一并写出。李姥姥就赶紧差人捧了去,精心刻印制作。李师师因此便又得了一个雅号,唤作杏花轩主。

秋冬日短,玩赏了一个多时辰,天色便黑了下来。李姥姥奏请皇上赏光在此用点便膳。赵佶此时并无去意,自是爽然应允。

李姥姥早就准备了丰盛的晚宴,见皇上应了,即命人在醉杏楼上点起无数烛灯,映照得楼上楼下通明透亮,如同白昼。不多时酒菜便摆了上来,虽然说是家常便宴,却山珍海味、走兽飞禽、时令鲜蔬、名酒佳酿一应俱全。

赵佶与师师在楼上用膳,只留了蕙儿在旁伺奉。余者皆于楼下摆开大桌,由李姥姥指挥着丫鬟服侍款待。赵佶在席间与师师举杯邀月,谈天说地,论今思古,兴致极佳。酒至半酣时,赵佶要听曲。师师便命蕙儿取得琴来,拣着赵佶爱听的曲目,接连演奏了数曲。赵佶听得技痒,拿过琴去亲自抚了一曲,竟然亦是指法娴熟,音调悠扬,非同凡响,令师师备觉皇上真乃天生的艺术全才。

由于今日赵佶主要是来观赏一下镇安坊的新貌,明日早朝还有许多烦琐的公务需要裁夺批复,所以当夜未作留宿打算。时过戌时,张迪过来请示赵佶是否按原计划回宫,再晚了就有些不便了。兴意未阑的赵佶只得暂时按捺下充溢周身的浪漫情怀,辞别师师起驾而去。临走时留下了五千两祝贺镇安坊整修竣工的贺金,令李姥姥喜悦激动得又是一阵热泪盈眶。

李师师的心情也很激动。她倒不是为的皇上那些一掷千金的赏赐,而是为赵佶对她的一番知遇之恩。

师师与赵佶相识的日子不算长,但赵佶对她的赏识眷恋,以及在她身上的良苦用心,却令她感受很深。赵佶无疑对她是非常喜爱的,而于喜爱之中,又包含了一种可以显然感觉得出来的仰慕与尊重,这就尤为难得。古往今来,历代的青楼女子中,受到皇上恩宠者不乏其人,然而能够被皇上引为知音者,却寥若晨星。李师师固是才质超凡,但是完全做到脱俗,却也不太可能。在她的心目中,对皇上也是敬畏有加、高山仰止的。能够得到皇上如此特殊的礼遇,欲待心如止水也难。

可是不知怎的,师师于激动兴奋之余,又觉得有一层不安,隐隐地缠绕在心底里。这不安从何而来,她一时想不清楚。

送走了赵佶,师师缓步徘徊于庭院里,轻踏月影,梳理着茫然的思绪。踱了半晌,忽见蕙儿在一旁偎栏静立,纤指弄裙,亦是一副若有所思之态,便走过去推了她一下道,小妮子,如何这般幽幽地不言语,想什么呢?蕙儿张口说了两个字,我想──却又止了话头,改口道,我没想什么,乏了歇着呢。

师师见她藏头露尾,就不依不饶地道,你能瞒得了我吗?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听听。蕙儿扑哧一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想的还不都是姐姐的事。师师道,你想的我什么事,说嘛。蕙儿犹豫了一下道,这话说了,怕扫了姐姐的兴。姐姐听了可不许怪我。

师师益发觉得好奇,忙道你有何话扫我的兴,爽快说来听听,我不怪你就是。蕙儿停了停,放低了声音道,皇上如此对你恩宠有加,你觉得全然是件好事吗?师师心头微微一动,这正是自己在咀嚼的事情。原来蕙儿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师师没有回答蕙儿,却反问道,怎么了,你觉得受到皇上的恩宠不好吗?蕙儿再压低一下声音道,姐姐可恕蕙儿大胆直言吗?师师道,你快说吧,咱们姐妹间可无话不谈,不必有什么顾忌。蕙儿道,那我就斗胆直说了。大凡世上之事,有一利便有一弊,皇上热宠姐姐这事也是一样的。师师道,是吗?愿闻其详。

蕙儿便娓娓言道,以蕙儿看,于姐姐而言,受皇上如此热宠,难免招人忌恨,无形中恐已树敌八方矣。师师点头道,此言有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实我不想这样张扬,但皇上要这样做,我又如之奈何呢?接着师师又问,还有什么?

蕙儿神色郑重地道,此事于国家而言,干系便更大了。蕙儿不懂治国之道,但知道一句俗语,叫作“一心不可二用”。皇上固然是天纵英明,然而似这般留恋儿女柔情,钟情琴棋书画,还能剩余多少心思、多少精力去经营天下大事?

下面还有几句更直率犀利的语言,蕙儿迟疑了一下,未敢一发说出来。

不过就是这几句话,已足令师师身心震动。到底是旁观者清,莫看蕙儿这丫头平日里不多说多道,头脑可一点不糊涂。师师心里的一些朦胧感觉,让她三言两语便点了个明明白白。

但赵佶此时在师师的眼里,形象十分美好可敬,师师不愿将其想象成一个误国昏君,乃对蕙儿道,皇上于临朝理政之余有些消遣,也属正常。或许皇上的龙马精神得了养息调剂,办起大事来更是精力旺盛呢。

蕙儿道,但愿如此。蕙儿只是小人之虑,若非姐姐定让我讲,这些想法蕙儿本不愿说的。师师道,你对我说说倒也无妨,但是切记这些话只可对姐姐一个人说。蕙儿道,这个我自然明白,让旁人听了这话去,蕙儿岂不是找死?

看看更深夜阑,风寒露重,蕙儿催着师师回到房中,熄烛卧下。

师师躺在床上,仍在琢磨着方才蕙儿说的话。她虽然在嘴皮上为赵佶做了开脱,心里面却不能不承认,蕙儿所虑很有道理。如此想来,那种不安的心绪便愈积愈浓,在师师胸臆间形成了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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