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梁山泊东南方百里之外,有一个偏僻的山坳。在这山坳里,坐落着一个小小的山村。
说是个山村,其实住户并不多,而且都相邻较远,居住得十分分散。乡邻之间的来往也很少,除非逢着集市时与外界打打交道,有的人家成年累月也见不到一个外人。以文人墨客的眼光看,这个野趣盎然、远离俗尘的小山坳,不失为一个隐居泉林、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但居住在这里的山民皆贫穷得很,每日里要为果腹的三餐苦苦劳作,是根本体会不到一点世外桃源的浪漫情调的。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乍紧,北雁南飞。在这个深秋时节的上午,一个拄着木棍的年轻姑娘,正踟蹰在山坳里一个寂寥的院落中。她不时向柴扉外的山道上张望着,眼神里闪露着抑制不住的焦躁和渴盼。已经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她在等候着龚大哥带回来与梁山泊取得联络的消息。
她就是楚红。她没有死。
在那场诱敌深入的伏击战中,楚红的确是为追杀官军的一名裨将坠下了悬崖。那个裨将她非杀不可,因为在激烈的鏖战中,她中了他的一支冷箭。如不是她听到箭啸声躲闪得快,那支冷箭便不是仅射中她的左肩,而是要钻入她的后心了。
楚红平生最恨的就是遭人暗算,这一箭射得她怒火万丈。咬着牙从肩头拔出箭杆,楚红拨马便向那裨将冲去。那裨将欺她是女流,又带了箭伤,没把她放在眼里,拍马仗剑迎了上去。一交手才知道,论剑术他远不是楚红的对手。何况楚红是找着他来拼命的,他哪里抵挡得住。支吾了不到四五个回合,那裨将知战楚红不过,虚晃一剑回马便逃。楚红岂肯放过他,就咬定了他狂追不舍。一路上有些官兵上前阻击,都被楚红左挥右砍杀得人仰马翻。
那裨将慌不择路,纵马狂奔到了悬崖边上,欲勒缰时已来不及。楚红随后迅猛追到,同样也是收马不及,与那裨将先后连人带马坠下了悬崖。那裨将与战马一起直落谷底当场摔死,楚红的坐骑也身触坚岩摔成了肉饼。
幸得楚红头脑清醒,反应灵敏,于坠崖的刹那间迅速甩镫离鞍,仗着自幼练就的功夫,连续几个团身前空翻,减缓了下坠的速度,得以在半空中抓住了一棵横生的小树。虽然小树力不负重被她连根带出又继续下坠,毕竟距崖底的高度已大大降低。落地时又侥幸为一丛浓密的茅草托住。所以楚红只是身体局部被摔伤,昏迷过去,而未累及性命。
入夜后,在凉爽的山风吹拂下,楚红渐渐苏醒过来,耳闻四野的虎啸狼嗥声,心知这荒山深谷中万万不可久留,乃强忍着全身的剧痛,连滚带爬地转移开去。谷底的地形楚红很不熟悉,况且又是在夜幕之中,南北不辨,楚红越走,偏离梁山泊的腹地越远。行至拂晓时分,楚红伤痛交加,困乏已极,在一个山包下偎着一块岩石歇脚时,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楚红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了一间农家小屋的土炕上。
当时楚红感到自己周身滚烫,像被一团烈火炙烤着,每一寸肌肉、每一条骨缝都疼痛得要命。蒙眬中仿佛觉得有人正在用什么东西蘸着凉水敷在自己的额头上。楚红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睛,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六十岁开外的老妪。
楚红想坐起来,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微微欠了欠身子,便又身不由己地倒下去。老妪按住她道,莫动莫动,你醒过来了就好。你的身子骨还虚弱着哪,敢是多少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吧。婆婆这里有粥,你先喝半碗垫垫饥。一下子吃多了,你克化不动的。说着,起身出去盛了半碗米粥来,坐在楚红身边,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喂她。
楚红很不习惯被别人这样服侍,何况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老人。但此时她全身瘫软,动弹不得,连活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得任凭着老妪照料。
喝过了粥,楚红又沉沉睡去,睡了一个昼夜,直至次日午时前后方醒。这一回醒来,楚红感到精神清爽多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她试着抬了抬上身,就慢慢地支撑着胳膊肘坐了起来。
老妪拿着些洗净了的白布条掀帘进屋,见楚红自己坐起来了,欣喜地道,你觉得好些了吗?这就让人放心了。婆婆这就给你换药,你身上正经是伤得不轻呢。一个大姑娘家,咋就孤身进了那深山老林了呢?敢是走迷了路吧?你的家在哪里,待会儿告诉婆婆,婆婆让侄儿去送个信,也好让你家来人接你。说着便向外喊,定国,把那熬好的药给我端进来。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不大会儿工夫,一个后生端着一只药锅走进来。那后生二十三四岁光景,身材高大,面方鼻挺,浓眉之下一双豹眼炯炯有神。楚红一看到这双眼睛,便觉似曾相识。她定定地端详着那后生,脑海里倏地闪过在丰县午夜逃生的一幕,不禁脱口问道,这位大哥,可曾在丰县做过捕头吗?
这一问,令那后生隐约地脸色一变,他警觉地盯着楚红反问道,姑娘此话何意?你是什么人?
楚红道,大哥还记得去年曾在丰县县丞王俭家后院义释过一个逃犯吗?不过她当时是男人装束而已。
那后生对着楚红看着,仍是一脸狐疑。
楚红这才想起,自己还是被公孙胜易容后的模样。原来那公孙胜的易容术,既简单又奇妙,他只须在面部的紧要处因势利导略做手脚,便可教人容貌迥异。其所用之附着物乃为江湖秘方,用上去与肌肤浑然一体,近在咫尺亦难以觑出丝毫破绽,且不怕水洗日晒,而又可随人意愿很方便地解除。这个解除的方法公孙胜已经告诉了楚红。楚红见那后生一副大惑不解的神色,意识到乃是这易容术在作怪,遂依公孙胜所授秘诀,逐一点按穴位,除下脸上的附着物,恢复了本来面目。
那后生这才辨出楚红是何人,惊讶地叫道,却原来是你,恁地巧遇!
老妪被这情形弄得糊涂,问那后生,定国侄儿,你与这姑娘认识吗?
那后生道,是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姑娘怎的飘零至此,身陷于野岭之中?楚红道,这就说来话长。大哥如何竟会在此呢?那后生道,这话说来,也是一言难尽也。
原来那后生,正是去年秋天出于义气私自放脱了楚红的丰县捕头龚定国。
当时丰县县令不想将朝廷要犯在本地走脱的消息传扬出去,便将事情按下不提,没有责罚于他,让他照旧当他的捕头。本来他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然而时隔不久,他却听到了朝廷要犯在本县拒捕被当场正法的消息,就感到十分蹊跷。他觉得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从常理上讲,楚红在丰县既已暴露行迹,又无可靠的匿身地,断然不会再逗留下去。围捕之夜的情况龚定国非常清楚,楚红绝对没有落网。即便退一步想,假设楚红当夜脱身后未离开丰县,后来又被人发现吃拿,被委派前往捉拿楚红的人,首先也应当是他龚定国。这一则是他的职责所在,二则缉拿像楚红那样武功高强的逃犯,县里亦是必得倚重于他。但后来所谓缉拿逃犯的行动,龚定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甚至连其辖下的捕快基本上都没动用,却是为何呢?是县令怀疑他龚定国不可靠,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龚定国既困惑又不安,决意打探个明白。
他了解到后来所谓的缉捕主要是由王俭与县令谋划操办的,几次去套王俭的话,都没套出个子卯。但他从王俭躲躲闪闪的目光里,分明地感觉到这厮心里有鬼。正当他琢磨着使用什么方法能迫使王俭吐露实情时,王俭却突然暴病身亡。
龚定国对王俭的死因抱有极大的怀疑。根据种种迹象,他将疑点锁定在了县令身上。丰县县令感到龚定国的存在是个威胁,亦对其动了杀机。从此龚定国身边便险象环生,不是出门遇上惊马,就是卧床上出现毒虫。到了这个境地,龚定国已经是后退无路,欲罢不能了。
于是龚定国孤注一掷,断然将县令最亲信的一个保镖绑架。那保镖在被龚定国于其身上划了十七八刀,并被割下了半拉耳朵之后,终于挺熬不住,将其如何奉县令之命杀害孤女,将孤女首级呈送京师邀赏的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龚定国哪里容得这等伤天害理勾当,一怒之下搠死了那个保镖,回头便去找县令算账。
县令发觉保镖失踪,料是龚定国所为,已抢先一步将与龚定国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龚定国那老实巴交的大哥龚定邦拿为人质,要挟龚定国自缚投案。龚定邦为不使兄弟遭官府毒手,自己撞死在了县衙大堂前的石柱上。
公仇私恨集于一身的龚定国,就在光天化日下闯入县衙,将恶贯满盈的狗县令刺杀于公堂之上。衙门里的衙役捕快一来惧其武艺身手,二来亦敬其忠义正直,都不认真拦阻缉拿,象征性地与龚定国交手三五回合,便放他夺路而去。
从此龚定国一路潜逃,辗转流落至这一带的山区。他在避人处扎了个茅棚暂且栖身,每日里打一点野味或者采集些野果果腹。
一日,龚定国在山中觅食,遇到一个汉子正与野狼搏斗。那恶狼已将汉子扑倒,情状十分危急。龚定国急抢上去用双手扼住恶狼的咽喉,愣是活活地将它掐死在了掌中。汉子感其救命之恩,要与他结为异姓兄弟。龚定国直言相告,自己乃负罪之人,未便连累他人。那汉子听了龚定国的遭遇,对他更加钦佩,执意与他拜了金兰,并将他带回家里见了老母,就是眼前这个老妪。
老妪听儿子说过龚定国的来历,慨然接纳。她对龚定国说,你只管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住下。这里山高皇帝远,难得有官府的人来盘查。倘有人问起,我自说你是我的远房侄儿便了。龚定国见这母子俩确是诚心挽留,亦觉他们天性纯朴,与自己十分投缘,便在这家农舍落下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