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燕青担心的那样,斩决了擅杀朝廷命官的冯亮,并未使梁山泊义军免祸。
那日卜通捡得条性命屁滚尿流地逃回京城后,即先暗赴蔡府向老蔡京哭诉了一番。蔡京听了窃喜,心想这两个蠢材的开场锣鼓敲得不错,下面将有精彩好戏看也。遂善言勉励了卜通,指示其马上通过中书省的正常渠道向皇上奏报。
中书省当值官员听说出了这等大事,岂敢耽搁,即火速拟了特急奏章呈进宫内。与此同时,蔡京已将情况通报了童贯、高俅。这几个人都在等待着皇上的动静,以便相机行事。
不过当日却不曾有什么动静从宫里传出,赵佶也没召见任何人议事。原因是中书省的奏章呈进宫去后,没有马上被送达赵佶,而是被黄门暂压下来了。
这是由于赵佶当时正在创作一幅工笔花鸟画。
赵佶将艺术创作活动看得很神圣,每逢执笔必是十分投入,尤其讲究心神入境,意在笔先,容不得半点干扰。内侍们都了解皇上的这个秉性,无人敢在赵佶作画的时候去触霉头。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有天大的事,也须在赵佶搁下画笔后再行奏报。这一日赵佶灵感喷涌,画兴浓郁,自午后便在御书房的画案前勾勒点染,直画至掌灯时分方休。张迪见赵佶全神贯注深浸于斯,虽然看到了那奏章封皮上标明的特急字样,亦未敢贸然去赵佶面前聒噪。
直到服侍赵佶用过晚膳,饮罢了雀舌,显得气悠神怡之时,张迪方命掌管奏章的黄门取出那中书省的急件呈递了上去。所以赵佶是到了晚间才知道那件事的。
中书省的奏章根据卜通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的描述,大肆渲染了梁山泊义军部卒的蛮横无理、目无法纪之状,而对吴智、卜通偷换御酒、出言挑衅等情节却只字未提。
如果宋江采纳燕青的建议,及时通过关系将事件实情报进宫来,这时可使赵佶同时听到两方面的声音,对事件真相有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对其处理态度可能就会比较公允。然而此时赵佶所听到的只是梁山泊人马贼性难改的一面之词,便十分地恼怒,就欲传旨宣宋江进城诘讯。
倒是张迪还比较稳重,他劝谏赵佶且不忙宣旨,宜先将事情的根由和情节调查一下再说。今日时辰已晚,连夜行动不大方便,不如明日正式派员,以朝廷钦差身份正大光明地去义军营地查问此事,是为稳妥之策。赵佶从之。
其实这时候最应被及时进行调查甚至审查的人,不是宋江而是卜通,但赵佶和张迪都没想到这一点。这正是宋江未采纳燕青的建议,未能及时将赵佶的注意力引向正确方向的后果。
翌日一早,赵佶召见宿元景,命其赴梁山泊义军营地调查吴智被杀案。宿元景颇觉此事不可思议,对赵佶奏道,此案恐怕是事出有因,请皇上且耐心等候一时,微臣定速将实情勘明回奏之。宋江那边刚刚处斩了冯亮,宿元景就带着扈从赶到了军营。
宋江闻报奉皇命前来查案的官员是宿元景,心下稍安,忙与卢俊义、吴用一起将其迎进大帐,向其备述了事件的起因和经过,禀报了已将肇事案犯冯亮军法从事的处理结果,并陪同宿元景去验明了冯亮的尸身。
宿元景不消多问,已对事件的因果了然于胸。他对宋江道,此事断然是朝中反对招安之徒施的离间计。那冯亮一时不慎中其圈套,险些误了大事。本官即回朝将实情具奏皇上,料皇上自会明断,你等不必担心。但你等从此须严格约束部队,坚决服从朝廷的调度,切勿再授人以口实。宋江唯诺应之。
宿元景回城后直接进宫,向赵佶禀奏了他所了解到的情况,力陈宋江和义军的种种忠顺之举,并请求赵佶下令追查御酒被偷换之事。
赵佶听了宿元景的奏报怒气稍减,乃道,若果然如你所言,其情可原。既然肇事者已被斩首,一命抵得一命,朕就不另做责罚了。招安事宜仍可按既定程序进行。你去传令宋江,命其率所部各营马步水军头领,先行进城住进驿馆,俟朕召见。尔后朕再择日检阅全体招安大军。
于是宿元景次日又不辞劳苦地再去义军营地,向宋江等人一字一句地传达了圣意。宋江听皇上已明确表示再无降罪之意,方才胸石落地,感激不尽地面北叩拜谢恩,又奉上重金酬谢了宿元景。宿元景老臣连续往返奔波周旋,着实累得够呛,但见得一场变故在自己的斡旋下已然雾消云散,自己又得了千金的酬报,亦算不虚此劳也,心情很是欢愉。
送走宿元景,宋江即召集众将,布置了进城候召之事。
卢俊义、林冲、燕青等不少人对于将全部头领都带进城,各营只留副将统领的安排颇有顾虑,吴用亦觉这么做不大妥当。兵将分离历来为兵家大忌,宋江明白他们的顾虑有道理。可是前面与朝廷的误会刚刚抹平,此刻若要违旨,岂不又生嫌隙?
众将商议下来,决定采纳卢俊义、吴用提出的一个折中办法,让三名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大将林冲、杨志、阮小七称病留守军营,分统马步水三军,而其中又以林冲为主,暂署帅印。其余各营主将则俱随宋江进城。宋江很不乐意将帅印交于他手,哪怕是暂时的,但为全军也为自身的安全计,也只能同意了这个方案。
又忙了一天,安排好了营中的留守事务,宋江即带众将离营进城而去。行至新曹门外,早有一名招讨使奉旨在此等候,彬彬有礼地将他们延进城门,安置在了预定的驿馆内。
这个驿馆足有五六进之深,左右又有跨院,院里花香荫绿,廊曲径幽,十分雅致。各头领均安排为单间居住,一应起居设施及餐饮服务等都关照得很是周到舒适。依宋江看来,这起码是四品大员以上的款待规格了,不禁深感皇恩浩荡,那原本还有点悬着的心情也完全放了下来,倒觉得卢俊义、吴用他们的过分小心有些可笑,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却不想在这一派祥和的礼遇背后,事态已经起了严重的变化,一股巨大的危潮已悄悄地向他们逼来。
原来那蔡京自打发卜通去通过中书省向皇上呈递奏章后,就一面将情况通报给童贯、高俅,一面密切地掌控了皇上的举措。蔡京平日很注意结交内宦,与梁师成、杨戬等过从甚密,在大内中颇有耳目,掌握起皇上的动态来还是比较方便的。
蔡京原以为,赵佶闻听宋江纵部斩杀朝官后,必将暴怒而施以严惩,从而将激起梁山泊义军严重的对立情绪。到那时他以平叛之名奏请赵佶下旨,武力解决宋江所部,就是顺理成章之举了。然而见赵佶没有那样冲动地行事,奏章递进去之后一天一夜都未见动静,直到次日才有派员去义军营地调查的消息传来,而执其事者偏偏又是坚决的主抚派宿元景。蔡京就认为不能再坐观,必须亲自出马去推波助澜了,否则大好时机失矣。
蔡京唤来童贯、高俅密议一通,三个人便一起去求见皇上。这正是宿元景二赴义军营地,去传达赵佶宽赦旨意的时候。赵佶听说是蔡京等三大员求见,料有要事,便传旨于延庆殿召见。
蔡童高三巨奸见了赵佶,便面色严峻开门见山地叩道,臣等是为宋江部属斩杀朝官之事而来,臣等以为此事绝不可等闲视之也。
赵佶一听是为了这事儿,漫不经心地道,诸卿忧国之心诚为可嘉,你们说的那件事朕已委派宿太尉勘查清楚,并做了妥善处理,卿等就不必忧挂了。
蔡京忙掠髯摇头道,不然不然,那宿元景与梁山泊中人私通久矣,焉得不为其开脱遮掩耶?吾皇切莫为其一面之词所蒙蔽也。那件事发生之后老臣颇觉严重,亦曾遣人密查,所得情况与宿太尉之言大相径庭。据老臣所知,所谓偷换御酒云云乃是子虚乌有,纯粹是梁山贼众为制造事端要挟朝廷编造出来的谣言。
正在这时,有内侍将中书省查问卜通的奏章呈上。在奏章中附有对卜通的讯词记录。卜通一口咬定,不曾有任何人偷换过御酒,此言纯属栽赃嫁祸。
这都是蔡京上下其手安排好了的,赵佶却哪里想得到。面对着这份查讯记录,赵佶当时就困惑起来。童贯、高俅趁机进奏,极言梁山泊义军之嚣张猖獗、不法不臣贼性依旧,称其接受招安是假,借机休养生息扩大实力是真,皇上若对其仁慈实乃养虎遗患,迟早会为其所伤,等等。
赵佶道,但那宋江明明是已将罪卒斩首,难道这不可表明其并无二志吗?
童贯道,那不过是宋江的缓兵之计而已,更说明这个人狡猾至极。高俅亦在旁帮腔道,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宋江有归顺之心,怎奈其部下皆为虎狼之徒,到时候鼓噪起来,也由不得宋江不反。
就这样,这几个人围簇着赵佶你一言我一语地叠加着耸听危言,将事情渲染得越来越严重,严重到似乎宋江马上就要挥师进攻汴京城池了一般。赵佶被聒噪得头昏脑涨、心烦意乱,挥手喝道,行了行了,尔等的意思朕听明白了,依尔等之见目下该当如何?
蔡京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依老臣看,先今皇上宜下果断决心,快刀斩乱麻。老臣闻宋江等贼首即将奉旨离开部队住进城中驿馆,此乃皇上绝对英明的安排。我们可乘这个机会,先将宋江等拿下。留在城外的部队群龙无首,是不难收拾的。
赵佶犹疑道,梁山泊义军本是奉旨进京接受招安的,到头来反遭剿杀,朕如此出尔反尔,将如何面对天下?
蔡京泰然笑道,自古兵不厌诈,圣上以招安之名将梁山泊巨贼赚至京畿一鼓歼之,可谓盖世奇谋,非韩信、诸葛再生而不能为也。天下臣民闻吾皇有此雄略,必钦然叹服,岂得有他言妄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