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时期的中国,虽然在四海之内已可称泱泱大国,路州府县大小城镇已在华夏大地上星罗棋布,却仍是有数不尽的山川密林、河湖沼泽处于原始蛮荒状态。
这为那些被逼无奈走上反抗官府之路的人,提供了便利的立足条件。他们只要寻到一个山高林密、令官兵鞭长莫及的险要去处,便可安寨栖身,而这样的去处在当时并不难找。所以当龚定国、楚红联络的人数达到了一定的规模,需要建立起一个老营时,就比较顺利地在泗水河畔的一片深山里扎下了营盘。扎营后即有人闻风来投,时日不多竟也聚集起了千余人马。
龚定国、楚红知道,凭着这点力量还是远远不足以同官军抗衡的,目前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养精蓄锐,壮大实力,待到时机成熟后方可图谋发展。在行动上他们便暂不去触动官府的神经,只针对一些为富不仁者去打家劫舍,以作补充军需之用。当时这种打家劫舍的民间团伙多如牛毛,地方官府剿不胜剿,只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因此龚定国、楚红的这支武装,便得以较为长久地生存下来。
时令又值初冬,乃是残菊傲霜、早梅迎雪时节。燕青落脚于这座山寨,已是三月有余。
那一夜,蕙儿机灵地吸引开童贯在镇安坊外布下的暗哨后,燕青就潜身拐进了另一条街巷。岂知那童贯老奸巨猾,留下的暗哨非止一拨。燕青行不多远,便察觉出身后也有人跟踪。
燕青心里本来就憋着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想干掉那厮略解解恨。待来到一个偏僻处,他就猛转回身,向跟踪者扑去。然而甫一交手,竟从后面又蹿上来七八个胜捷军士兵,这便令燕青有点猝不及防。
燕青在行院里对师师说他没有负伤,是怕师师担心,其实他也是受了箭伤的,而且不止一处。童贯豢养的那些胜捷军,倒比朝廷的正规禁军顶用,每个人都有点实在功夫。燕青以负伤之躯独敌众拳,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他见硬拼下去于己不利,便欲抽身撤出战斗。但那群士兵个个想立功邀赏,却是哪里肯放。
正在这时,从胜捷军士兵背后又蹿出来几个人,一律是黑衣、黑裤、黑巾蒙面,无声而迅猛地扑向胜捷军士兵。胜捷军只顾围攻燕青,未曾顾得脑后,刹那间被几个黑衣人放倒大半。趁着胜捷军们正晕头转向,一个黑衣人对燕青叫道,来,快随我走。
燕青听这声音耳熟,紧急间却顾不上细辨,就顺从地跟着那黑衣人跑去。后面的几个黑衣人亦迅速后撤。待到那些东倒西歪的胜捷军们从地上爬起来,已经找不到燕青和黑衣人的踪影。眼睁睁地看着刺客从手心里溜掉,让童贯知道了那还了得。这队胜捷军的小头目少不得与众人合计着编个谎话,汇报蹲守情况时只道没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便了。
黑暗里不知拐了多少个弯,为首的黑衣人带燕青闪进一个院落,其他几个黑衣人随后都跟了进来。追兵已被他们完全摆脱。燕青喘息着向为首的黑衣人抱拳道,多谢好汉搭救,请问尊姓大名?
为首的黑衣人扯下面罩一笑道,小乙哥竟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吗?燕青一看,讶然惊道,原来是你?在心里却暗叫一声惭愧。原来此人不是别个,乃是巾帼英杰楚红。后面的几个人,是龚定国及其手下的弟兄。
楚红他们缘何能于此时此地不失时机地救出燕青?皆因楚红虽与梁山泊部队及燕青分手,但内心里的情感联系却终未斩断,对有关与此的信息均甚为关注。
当童贯南征大军剿灭了方腊胜利班师时,楚红就通过民间渠道风闻了宋江等众遇害的消息。义愤填膺、扼腕长叹之余,楚红估计到,燕青若得此信,必不肯与童贯干休。便传信与设在大名府的联络点,要求其密切注意燕青的动向。
有个流浪汉似的人去大名府寻找到了燕青,燕青几日后与这个人一同离开了大名府,这些情况皆迅速地反馈到了楚红那里。楚红不用更多地分析,就料定燕青是奔赴汴京找童贯算账去了。凭着经验和直觉,楚红预感燕青此行面临的危险极大,便与龚定国商议,要赶往汴京相机保护和策应燕青。龚定国是个义气深重的人,碰到这种事情自然不肯袖手旁观,就和楚红一同带上数名弟兄,抓紧动身赶到了汴京。
燕青、邝彪动手的那个夜晚,正是楚红他们抵京的当日。楚红等人正在联络点里商议着次日出去打探情况的事,就闻得了外面有兵丁奔跑着捉拿刺客的骚动。楚红、龚定国料那刺客必为燕青无疑,赶紧带着弟兄们出去,尾随着追兵来到了镇安坊附近,准备着若是见到燕青吃拿,就找机会上去突袭抢人。
所幸童贯并没有从镇安坊里搜出刺客。童贯表面撤兵而暗中设伏,这些举动被楚红他们悉收眼底,因此他们亦潜伏着没有离开,果然就在紧要关头帮燕青解了危难。
燕青知道了这一番缘由,自是对众豪杰的深情厚意感激不尽。当夜众人挤在联络点的几间小屋里歇息了一宿。依着燕青的想法,欲留在汴京再找机会行刺。但经龚定国和弟兄们外出打探,得知童贯经此一劫,其警戒程度又在原先的基础上大为加强,近期采取行动,成功的可能性很小。楚红、龚定国的山寨初创,诸事繁杂,他们都不便在外久留,单留燕青在京又放心不下,他们就劝说燕青且随其去山寨里养伤,待过一段时间童贯的警戒松懈下来时再动手。
燕青这个人,在过度的激愤造成冲动过后,头脑还是比较理智的。他觉得楚红、龚定国说得有道理,况且自己肩臂上的箭伤都不算轻,不将息痊愈确也难以行动,就听从他们的劝说,在众弟兄的配合下混出城门,暂时栖身在了楚红、龚定国他们的山寨里。说是暂时栖身,是因为此时的燕青尚未有产生重新上山落草的打算。
然而没过多久,冷酷的现实就逼迫着燕青不得不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了。
为了使燕青在山寨里住得安心,楚红加强了与大名府间的信鸽联系,令大名府那边的联络点将燕青店铺的情况及时地传递过来。岂知这消息不传则已,一传过来,便让燕青几乎气炸了肺。
原来燕青的那个绸缎店,虽然是开张时间不长,却经营得相当红火,这不免便影响到了左右同行的生意。这一影响,就引起了另一家绸缎店掌柜的忌恨。那个掌柜却与府衙里的一个什么监押之类的官员有瓜葛,在经营利润上也是利益均沾的,哪里便容得肥水流走外人田,遂就起了欲整垮这个对手的心思。却又惧着燕青的武力,未敢轻举妄动。
燕青离开大名府后,那个掌柜感到有机可乘,便纠集了一伙兵痞,扮作社会上的泼皮无赖模样,到燕青的店铺去挑衅滋事大打出手,并将店铺里的货物抢掠一空。这还不算,嗣后一日,竟又有人纵火,把燕青的那个茶叶店烧了个一团灰烬。
燕青留下主事的管事抓住了一些把柄,将案犯告到府衙。府衙上下早得了对方的银子打点,推说其证据不足,连诉状都不肯接。之后,那管事又遭人绑了妻女勒索赎金,实际上还是官商相勾结的那一帮人欲一鼓作气彻底吞掉燕青店铺。幸得山寨派驻大名府的弟兄比较机灵,已当机立断设法营救出了管事的妻女,将她们连同管事一起隐藏了起来。
听说了这个消息,燕青当时只是倒竖着剑眉,一言未发地狠擂了一下案几。而他内心的愤慨,却如火上浇油似的燃到了顶点。这件祸事的分量与梁山泊弟兄的遇害本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它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于燕青的再度造反就起了催化剂的作用。天地之间宁无讲理处乎?我燕青欲不再反,焉得能够!因此当楚红、龚定国再次诚邀他加盟山寨共图大业时,他没有表示拒绝。
将息月余,燕青的伤势渐渐好转,便按捺不住地又提起行刺童贯之事。楚红和龚定国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他们亦是十分痛恨童贯那个阴险狡诈之徒,所以尽管行刺童贯与他们当前养精蓄锐壮大实力的方针大略不符,他们仍然积极地支持帮助了燕青的行动。
倒是燕青,于数次潜入汴京刺杀童贯均未获得成功后,自己做出了暂且放弃行刺行为的决定。
这倒不是燕青知难而退了,而完全是出于燕青的善良本性。
原来那童贯自从发生了府邸遭袭事件,内里着实胆寒。为确保其性命无虞,他又强行征选了若干个长相与其相似者,施以强化训练,根据情况需要让这些人在不同的场合充当他的替身。那些被征选者明白这是个玩命的差事,虽有高薪厚禄,也没人真正愿意干,却是惧着童贯的淫威,皆不敢推托拒绝。他们都知道若是拒绝不做,恐怕是死得更快。
这样一来就给燕青布下了真假难辨的迷魂阵。燕青费尽心机连杀了三个童贯,事后得知全是假的。
这种状况若放在旁人面前,也许未见得多做计较。哪怕你鼓捣出一百个童贯来,老子逮着一个杀一个,早晚有一天能逮着那个真的!但是放在燕青面前,却令他犯了踌躇。燕青是绝对不愿滥杀无辜的。特别是听说有一个假童贯被刺身亡后,其老母痛不欲生,竟致投井自尽,燕青更是感到天责地谴,愧疚难当。燕青尝自谓平生未做过亏心事,而这三次的误杀无辜,却成了他心头一块擦抹不去的阴影。
为了不再继续制造这样的悲剧,燕青只得噙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血誓,权且中断了针对童贯的暗杀行动。
然而作为一种护身措施,童贯从此却一直没有停止使用替身。以致后来钦宗皇帝在派员追杀被贬而窜至南雄的童贯时,特令密使张明达必须将其首级完好带回加以确认。是时那童贯之首被枭后,马上便被用水银生油浸泡,尔后即以黑漆木匣加牛皮封条贮之。带回京城经查验无误,那颗狗头曾被悬于开封府衙前示众三天,时有数万众前往围观唾骂。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