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冀联军中军大帐内,6遥苦笑摇头,而李恽却猝然作色而起。他怒视着6遥,待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转身在座前来回踱步。
帐内鸦雀无声,唯有李恽沉重的呼吸声、脚步声回荡不歇。
数十名顶盔掼甲,按剑扶刀环列两侧的大将,本来凝神屏息,只待听候主帅颁下军令的,这时却也有些骚动。他们有的目不转睛地关注于平北将军6遥和扬武将军李恽二人的举动;有的睨视着对面诸将,偶尔冷笑几声;有的满面惊惶神色,环顾左右。最后有个实在懵懂的,压低了嗓音问身边同僚:“6将军软禁东海王使者、企图独占勤王之功?这是什么情况?”同僚慌忙连使眼色,总算这厮还不傻,连忙视线下垂,将自己变作泥塑木胎,定定地站着不动了。
自从确立两军联手南下勤王的战略以来,双方主帅共同参加的军事会议举行过不止一次,但从未有此时此刻这般的气氛凝重。这样的情形,着实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
6遥和李恽都出身于并州军,在那段与匈奴汉国鏖战的日子里,两人并肩作战的次数多不胜数。甚至有传闻绘声绘色地说,6遥与东海王之女、竟陵显主的巧遇,李恽也是见证者之一。后来并州溃败,两人又曾在邺城携手对抗河北贼寇,斩下了巨寇汲桑的级。6遥以此大功逐步脱离了越石公的晋阳军体系,李恽也是凭此掌握实力,渐渐成为冀州诸将的领袖人物。
不仅双方主帅有着深厚渊源,幽冀两军的骨干将领们,也彼此有着密切联系。以幽州军为例:薛彤、沈劲等大将,与冀州乞活诸将曾为同僚;军中后起之秀如倪毅、姜离等,本来就是李恽调拨给6遥的乞活将士;再如勇将刘暇,他更是广平易阳豪族,实实在在的冀州骑督出身。
正因如此,虽然两军在联袂南下的过程中难免有些小冲突小摩擦,但中层将校以上但凡头脑清楚的,都并未将之当做什么大事。唇齿之间也难免磕碰,但唇齿相依的局面哪里会轻易改变呢?
可谁能想到,这局面竟似乎……就要有所变化了。而变化的源头,居然正是一向合作无间的两军主帅!
片刻以后,6遥再次放缓了语气,诚恳地道:“重德兄,此事非同小可,不合于大庭广众之下议论,我们不妨……”
话还没说完,李恽举手示意,冀州军将校们一齐起身行礼,随即便如潮水般趋退出去。李恽转过身来,炯炯注视着6遥:“如何?”
“……”这个举动使得6遥完全愣住了。他双手按压着面庞,罕见地露出疲惫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他略颔,幽州军的将校们也都快步退出了大帐。整座大帐便只剩下了李恽和他。
李恽凝视着最后一人退出大帐以外,将厚重的帘幕合拢,旋即返身落座。他用一侧宽厚的手肘支撑着案几,向6遥的方向微倾身躯:“如此一来,你我总能坦诚相待了吧?道明,我还是那个要求……东海王殿下的使者,断不容平北军府一方掌控!”
“重德兄……”6遥想要说些什么,被李恽猛然挥手,用一个有力的手势阻住了。
这样的动作,已经迹近无礼。李恽随即醒觉,自己恼怒之下言行急躁,实非本意。他叹了口气,用尽量柔和的语气道:“道明,你我多年同僚,彼此相熟。早在并州时,我就知道你有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大才。当日太行山中一会,自问也算与道明结下一点小小的情分。前在邺城时,我以乞活副帅之位邀请道明屈就,虽然冒昧,但也全出于善意。道明欲往代郡,我任凭你择选乞活精锐相从。道明提兵南下,我即领冀州军倾师而助……”
“道明,我自问从无负你之处。”李恽给自己倒了些水,仰脖饮尽了,将茶盏轻轻往案几上一磕:”……你又为何如此薄待于我?难道说,我所要求的,竟然太过分了么?”
说到这里,他现6遥竟然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重又生出恼怒之情来:“道明……道明!”
6遥听着耳边聒噪,忽然觉得眼前的李恽有些陌生。昔日并州军中精明干练的军官形象仿佛消失了,身处逆境而依旧坚韧不拔的乞活领形象似乎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个官僚罢了。倒是那种充满贪婪和渴求的眼神,6遥很熟悉。他曾经在洛阳的贵胄高官身上见过,曾经在并州东赢公军府的贪官污吏身上见过,更曾经在那些战无不败的大晋官军将校的身上见过。
恍惚间,他似乎又来到了并州东赢公的帐下,大陵惨败的那一刻;或者更早,自己正在年少,而士衡公领数十载未见之雄兵,在洛阳鹿苑败绩的那一刻。那时候,自己的身边不正是充斥着这样的同僚么?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胡思乱想排除出脑海。无论如何,李恽仍是朝廷大将之中屈指可数的佼佼者,幽冀联军的实力,也远远过当年的并州军之流。当下,确实需要与李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尽最大的努力,消除他的疑虑。
“重德兄,若说我软禁东海王使者,刻意把持东海王殿下的沟通渠道,这绝非事实。”
李恽大喜,只要6遥愿意正面商议,一切都有得谈。他嫌弃两人的座位距离还是太远,索性站起身来,亲自提起案席,摆放到6遥对面,重新落座。
“幽冀两军本是同源之水、同根之木,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对方的?国子监6祭酒到达的次日,我便知晓了。道明,软禁云云,那是我李恽说错了,想来你们是吴郡6氏亲族,自然心意相同罢了。东海王以道明的亲族为使者,想必对幽州军的重视过冀州军,这我也认了。然而……数日以来我几番提出求见而不得,这总是事实吧?”
6遥沉默不语。李恽重重叹气:“东海王殿下都督兖豫司冀幽并六州,我李恽身为冀州诸将之,为何不能见一见那6道彦?”
“因为6道彦并非东海王殿下的使者。”
“哪怕道明你要我认下引荐的人情,那也无妨,可是……什么?”李恽又说了几句,才反应过来6遥的意思,顿时失声惊呼。
“6道彦并非东海王殿下的使者,他是受了石勒之命,前来与我商议两家罢战之事的。此事实骇物听,更难免有附逆之嫌,恐遭朝中清议指责,所以我才竭力避免外传。因此引起了重德兄的误会,那完全是由于我思虑不周造成的,万望兄长宽宥。”6遥向李恽微微躬身:“江东6氏乃东吴遗族,在本朝原就战战兢兢,还望重德兄保全我6氏一族的声望,莫要与他人说起。”
“啊……啊……”李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他张口结舌,出无意义的叹声。过了许久,才语气干涩地问道:“没有东海王的使者?”
“没有东海王的使者。诚如当前战局所示,东海王的无能程度,远远过你我的想象。幕府之中,既无能征惯战的忠勇将士,也无敢于冒险传信的得力文臣。”
“那中原贼寇那边……”
“一来,石勒野心勃勃,并无意为匈奴汉国前驱;二来,中原久经战乱,士民离散,府库俱空,再厮杀下去,大军无以就食。是以他遣人前来提议。”
“那……道明以为……”
“你我合并南下,尊奉的乃是皇帝诏书,能够及早移兵洛阳,是好事。只不过,石勒既凶且狡,恐怕免不了先得厮杀一场,再谈后继。”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李恽喃喃自语。
“重德兄当知,6道明不是虚言矫饰之人。你要坦诚相待,我便坦诚相待。”6遥坦然注视着李恽:“若兄长不信,也可唤来6俊,当面询问。”
“那倒也不急……不急……”李恽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脸色有些茫然:“道明,我心思已乱,勉强再谈,只恐辞不达意。今日就这样吧……”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