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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师。入湘之前,我曾在宝刹投宿,请你推算战事之胜败,当时你缄口不言。规在,我们打了败仗,弄得家园残破,桑梓不宁,心中愧对父老,就请你为我们祷告佛祖,指点迷津吧!”
那虚云禅师本是个做学问的严肃僧人,他一生秉承开山祖师的衣钵,行善积德,诵经念佛,湘山寺自清初石涛住锡,以书画名闻天下,后又有楼月禅师,亦以佛学经典的研究闻名于世。因此虚云更是潜心研究佛学,哲学,亦善工诗画,他主持的湘山寺不象别的寺院,专以抽签问卜为人求财求子求福求官等手段招睐信徒香客,虚云从不为此道,否则,那便是亵渎了佛祖的神灵。但是,现在这三位显赫的广西统治者,却要他“指点”前程,一时倒难为了他这位博学的高僧。
“请禅师看在乡土之谊的份上,帮个忙吧!”李、黄、白一齐说道。
虚云禅师明白,凡来寺院烧香膜拜之人,十之八九都是逢灾遇难的落魄人,他们都需要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在浑浑沌饨的红尘之中,他们或受苦受难,受压受害,或失意丢官,遭灾退财,或兵败落魄,穷戚无归……在万般无奈之中,只好跑到这里求得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千百年来,那些失意的官僚,破产的商贾,败战落荒的将军,不也是夹杂在络绎不绝的来朝山进香的平民百姓的香客之中么?这便是历史,一部畸型的不曾受人重视的传统文化史!虚云是个有学问的高僧,他高就高在不是对佛祖的迷信,而是对佛学经典的造诣。他对香客们的心理,了若指掌,但又不能点破,他虽身为高僧,却又不能请佛祖将他们引向西方的极乐世界。对眼前的这三位将军,虚云知道,自己没有使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法术,他们所祈求的前途,无非是东山再起,争城夺地,他们问鼎中原的野心,是绝不会因战败而泯灭的,虚云能为他们指什么样的迷津呢?但,他又不能不说,因为他实在惹不起这三位铁将军啊,他想了想,终于开言了:
“清顺治丁亥冬,恭顺王兵入境,明十三镇将领据守全州,形势危殆。一日,十三镇将领入湘山寺同祷于佛祖前,各书‘顺’‘守’二字拈阄,祝视毕,各拈‘顺’字,遂皆投诚,兵不血刃,而民得安居。”
李、黄、白三人听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目下所处的境地,与南明小朝廷那残山剩水的局面何乃尔相似,当年,孔有德率清兵大举入桂,南明十三将在全州降清,桂林城破,南明覆亡。他们今日入湘山寺进香,难道竟得一个重蹈南明覆辙的结果么?李宗仁、白崇禧心头咚咚乱跳,一时口不能言。只有黄绍竑硬着头皮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三人也不妨拈一次阄,一切皆听天由命好了!”
虚云忙命小和尚去取纸笔墨砚来,放在大雄宝殿左侧的一只台几上。黄绍竑将纸裁成六小片,自己率先动笔写了“和”、“战”二字,然后把笔交给李宗仁,李宗仁到了此时,已别无主意,也只得照写了“和”、“战”二字。桂系内部的事情,向来是少数服从多数,白崇禧见李、黄都已写了,他虽然心存犹豫,但也不得不写。李、黄、白写了三个“和”字三个“战”字,黄绍竑将那六个字放在掌心搓成六个小纸团,一齐交给虚云禅师,然后来到佛祖像前,再一次进香,又一次跪在那三方杏黄布垫上对佛祖顶礼膜拜。拜毕,由李宗仁领衔向佛祖祷告:
“佛祖在上,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再拜于下,我等追随孙总理革命,率师北伐,底定中原,克复平、津,为重建民国薄有勋劳。然北伐之后,天下未靖,兵连祸结,内战不断。此种内战接踵而至,纯然是由于蒋介石的独裁乱纪,以不正当之手段图谋消灭异已所引起。蒋氏此种作风,已引起全国的公愤,广西军民对蒋氏,无不痛心疾首。我等纵想解甲归田,也不愿在蒋氏的淫威之下俯首帖耳。其所以陈兵抗拒,实是逼上梁山,不得已而为之。故而有冯、阎反蒋于北,我等入湘策应于南之举。今不幸兵败衡阳,退回广西,形格势禁,尔后是战是和,不能定夺,祈请佛祖决之。”
祷罢,李、黄、白又跪下再拜。拜毕,他们一齐来到佛座前,虚云禅师便将那六个小纸团放在掌中摇了摇,然后开掌任其落在神龛上。李、黄、白抬头看时,只见那佛祖正对他们微笑着,它手中托着的表示众生往生极乐世界后的座位的九品莲台,似乎离他们很近,但又很远,使人可望而不可即。
黄绍竑犹豫了一下,这才鼓起勇气去拈阄,他将拈到的那只小纸团慢慢展开——一个“和”字赫然入目。李宗仁、白崇禧心中一阵猛烈颤栗,似乎看到黄绍竑手中写着“和”字的那皱巴巴的小纸片突然变成了一面迎风飘动的大白旗,残破不堪的桂系军队正在接受蒋介石的改编……
“完了!”白崇禧连忙把双眼闭上。
李宗仁狠了狠心,象伸手去捉一条毒蛇似的,战战兢兢地将散落在神完上的五只小纸团中的一只捏了起来,诚惶诚恐缓缓展开——一“个”战“字倏地跳了出来。李、黄二人,一战一和,相持不下,这回全靠白崇禧一字定乾坤了。白崇禧冥神静气,在心里又独自向佛祖祈祷了一回。他不愿意拈到那个”和“字,这倒并不是他好战,而是不愿当降将军。从太史公笔下,从孙武、孔明的兵书中,他没有找到降将军的楷模,他自从军之日起,他发誓宁做断头将军而不做降将军,这宗旨,主宰了他作为军人的一生。内战中,他屡仆屡起,但不曾向蒋介石投降;抗战中,他指挥国军与日寇数度血战,虽艰难困苦,但坚决反对向日本投降;在国、共战争中,打到最后全军覆没,他也没向共产党议和投降。这功过是非,任由历史去评说!但是,目下白崇禧千祈万求的是拈一个”战“字,以便重振军威,与蒋介石再决雌雄,如果他拈到那个忌讳的”和“字,恐怕今生只有做”断头将军“的资格了!这时,白崇禧发现不但李宗仁和黄绍竑紧张地注视着他,便是修炼有素的虚云禅师也有点沉不住气了。白崇禧咬了咬牙,倏地从腰上抽出手枪,咔嚓一声推上子弹,然后双手捧着,将手枪恭恭敬敬地置于神龛之上,他向佛祖深深一拜,接着祷告道:
“佛祖在上,白崇禧一生不做降将军,请佛祖成全我之志!”
“健生!”李宗仁和黄绍竑一齐惊呼起来。
“白将军不必如此!”虚云见状也惊愕相劝,他深恐白崇禧拈到个“和”字在佛祖面前“杀身成仁”,坏了湘山寺的名声。
白崇禧也不管他们怎么说,便径自在神龛上那剩下的四个小纸团中任意拈了一个——他一旦下了决心,行动总是非常果断的。他并不急于打开那小纸团,而是将其放在掌心之内,滚了几滚,然后送到李、黄面前,悲壮地笑道:
“你们看,这多象一颗手枪子弹!”
李宗仁和黄绍竑看着那来回滚动的小纸团,提心吊胆,不知所然;虚云禅师则骇然地瞪着他那双修炼有素的慧眼,惊呆得无动于衷!
白崇禧慢慢将小纸团展开,三双凡眼加上虚云禅师那双慧眼,一齐盯着——“战!”他们几乎同时惊叫起来——白崇禧终于拈到了他所盼望的“战”字!几乎所有在场的人,包括那几个小和尚和李、黄、白的副官,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有黄绍竑那气刚舒了一半便在喉咙中给噎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拈到的是个“和”字!白崇禧欣喜欲狂,又对佛祖拜了一拜,才收起他那支小手枪——其实,即使他拈到了个“和”字,他也不会在佛祖面前开枪自杀的,这点己从他的祷辞中得到了证明。他之所以要当着李、黄的面演出这悲壮的一幕,无非是要表明他反蒋的决心,因为无论是从长沙撤退还是从衡阳的仓猝决战,李宗仁在抉策中皆受黄绍竑的制约,为了加强自己在团体中的发言权和力促李、黄反蒋的决心,他才这么做的。对小诸葛的心计,李、黄如何得知?只不过大家都虚惊了一场而已!
拈阄完毕,夜已深沉,山风送爽,钟声幽幽,李、黄、白仿佛刚退出战场一般,刚才拈阄时的紧张心情,顿时松弛下来。他们步出大殿,只见月明星稀,山风拂动着古老的松柏树梢,发出嘘嘘之声,钟声响过之后,更显山寺的寂静深远。几只栖息在大殿屋顶的“念佛鸟”,却不一甘寂寞地发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叫声,更使山寺显得穆静超脱,远离凡尘。李宗仁因见寺里安静,便决定在此借宿一晚,以便和黄、白研讨尔后的方针大计。虚云禅师将他们引到云会堂的精舍,又命小和尚端来湘山寺的特产素豆腐给他们三位宵夜。吃过夜餐,虚云禅师说了声:“请安歇。”便辞去了。
李、黄、白三人躺在舒适的竹榻上,房中青灯幽幽,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静静地铺在房中地上,不知从哪里飘来淡淡的伽南香味,更使人飘然欲梦。李宗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自从长沙南撤以来,他还从没睡过一个好觉,现在倒是真有点想睡了。他看着躺在右边的白崇禧,白崇禧双手交叉抱着后脑勺,仰面躺着,两条长腿舒适地伸开,成个大大的“人”字,那双眼睛却半闭半合,似仍在“运筹帷幄之中”。李宗仁又看看躺在左边竹榻上的黄绍竑,黄绍竑却翻来覆去,弄得那精致的竹榻吱吱直响。
“季宽,睡不好吗?”李宗仁关切地问。
“唔,德公,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黄绍竑答非所问。
“没有啊。”李宗仁说。
“唔,你是应该做个好梦才对!”黄绍竑翻了个身,“我反正是睡不着。”
“你说我为什么要做个好梦才对呢!”李宗仁欠起身子,打火点着了一支香烟。
“这次入湘之前,我曾在寺内投宿,与虚云禅师闲谈,他曾给我讲过这么一个故事。”黄绍竑屈起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搭在上面,慢慢摇着,继续说,“崇祯癸末张献忠破永州,永明王在逃难中梦一黛面僧送金刚子三枚,吞之,绝食半月不饥。逃到全州后,他来湘山寺拜谒佛祖,觉得在梦中送他金刚子的那僧人正是殿上佛祖。是夜,他宿于寺中,又梦一黄衣人,压在他的身上。醒来,即去拜问寺中住持高僧,高僧解日‘此乃黄袍加身之兆也!’五年后,永明王果然在全州即帝位,建立南明小朝廷,这才知道‘人’加在‘王,之上,即全字也。”
白崇禧听了哈哈直笑,李宗仁却正色道:“季宽不要乱说!”
黄绍竑又翻了个身,叹口气,说:“唉!如果你不做这样的梦,我们还真要完蛋了!”
“季宽,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李宗仁问。
黄绍竑又翻来覆去了一阵,忽然从竹榻上坐起来,颓然而道:
“我们搞了十几年,结果弄得这个样子,同蒋介石争天下,肯定是争不过的了,不如乘早认输吧!”
“认输!”白崇禧从竹榻上跳起来,“季宽你不要悲观,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蒋介石是统一不了中国的,我们发展的机会多得很呢!”
“但我不想干了!”黄绍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