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秀拉笑了。她感到害怕,每当她感到害怕时,她就笑并装作得意洋洋的样子。
“那你的鼻子可就倒霉了!”她望着他的脸说。
“怪不得挺丑的。”他回答说。
她沉默了片刻,与自己的自欺欺人作着斗争。她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本能。
“可我挺幸福——我觉得生活太愉快了。”她说。
“那好哇。”他挺冷漠地回答。
她伸手在口袋里摸到一小张包巧克力的纸,开始叠一只小船。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她的举动中透着某种楚楚动人处,很温柔,手指毫无意识地动着。
“我真地生活得不错,你呢?”她问。
“那当然!可我就是不能活得顺心,真恼火。我觉得一切都盘根错节乱了套,让你理不清个头绪。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人总要在什么地方做点什么。”
“可你为什么总要做什么呢?”她反问,“这太庸俗了。我觉得最好作一个高雅的人,不要做什么;只顾完善自我,就象一朵自由开放的花朵。”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他说,“要是人能开花就好了。可我就是无法让我的蓓蕾开放。可它也不枯萎或窒息,它并不缺营养。该死的,它压根儿不是什么花蕾,而是一个背时的疙瘩罢了。”
她又笑了,这令他十分恼火。可她既焦虑又迷惑。一个人怎么才能有出路呢?总该有个出路吧。
沉默,这沉默简直让她想哭一场。她又摸出一张包巧克力的纸,叠起另外一只纸船来。
“可是为什么,”她终于说,“为什么现在人的生命不会开花,为什么人的生命没了尊严?”
“整个观念已经死了。人类本身已经枯萎腐烂,真的。有许许多多的人依赖在灌木丛上,他们看上去很象样儿,很漂亮,是一群健康的男女。可他们都是索德姆城①的苹果,是死海边的苦果。他们没有一丁点意义——他们的内心满是苦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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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死海边一城市,上帝以其居民罪恶重大降大火烧之。
“可还是有好人的。”厄秀拉为自己辩解道。
“对今日的生活来说是够好的。可是人类是一株爬满苦果的死树。”
厄秀拉忍不住要反对这种说法,它太图解化,也太绝对了。可她又无法阻挡他说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能说上是为什么吗?”她怀有敌意地问。他们俩开始发火了。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都是些苦灰团?那是因为他们成熟了还不离开这棵树。他们仍旧呆在旧的位置上,直到长了蛆虫、干枯、腐烂为止。”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的声音变得火辣辣的,语言甚是尖刻。厄秀拉心烦意乱又深感震惊。他们都沉思着,忘记了一切。
“就算别人都错了吧,你哪儿对呢?”她叫道,“你哪儿比别人强?”
“我?我并不正确啊,”他回击她,“我正确之处是我懂得我不正确。我讨厌我的外形。我厌恶自己是个人。人类是一个聚合在一起的大谎言,一个大谎言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真理。人类比个人要渺小,渺小得多,因为个人有时还会正确,而人类则是一株谎言之树。他们说爱是最伟大的事,他们坚持这样说,真是可恶的骗子,可你看看他们的所做所为吧!看看吧,成千上万的人在重复说爱是最伟大的,博爱是最伟大的,可看看他们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吧。看他们做的事我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帮龌龊的骗子和胆小鬼,他们的话是经不住行动检验的。”
“可是,”厄秀拉沮丧地说,“可这并不能改变爱是最伟大的这一事实,你说呢?他们的所为并不能改变他们所说的话含有真理。你说呢?”
“会的,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理,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实践它。可他们一直在说谎,所以他们最终会胡作非为。说什么爱是最伟大的,这是在骗人。你还不如说恨是最伟大的呢,因为相反的东西能相互平衡。人们需要的是仇恨,仇恨,只有仇恨。他们打着正义与爱的旗号得到的是仇恨。他们从爱中提炼出来的是炸药。谎言可以杀人。如果我们需要仇恨,那就得到它吧——死亡,谋杀,酷刑和惨烈的毁灭,我们尽可以得到这些,但是不要打着爱的旗号。我惧怕人类,我希望它被一扫而光。人类将逝去,如果每个人明天就消失,也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损失,现实并不受影响,不,只能会更好。真正的生活之树会摆脱掉最可怕、最沉重的死海之果①,摆脱掉这些幻影般的人们,摆脱掉沉重的谎言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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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前面注释“索德姆城的苹果”。
“所以你希望世界上的人都被毁灭?”厄秀拉说。
“的确是这样。”
“那世界上就没人了呀?”
“太对了。你这不是有了一个纯洁美好的思想吗?一个没有人的世界,只有不受任何干扰的青草,青草丛中蹲着一只兔子。”
他诚挚的话语令厄秀拉思忖起来。这实在太迷人了:一个纯净、美好、没有人迹的世界。这太令人神往了。她的心滞住了,异常激动。可她仍然对他不满。
“可是,”她反驳说,“可是连你都死了,你还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我知道世上的人都要被清除,我宁可马上就死。这是最美好、最开明的思想。那样就不会再有一个肮脏的人类了。”
“是的,”厄秀拉说,“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因为人类消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你这是自我吹嘘。一切都会有的。”
“怎么会呢?不是连人都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