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确实太少。
那辆黑色汽车离开第一军事学院后不久,沈老教授也拄着拐杖,走出了实验室,在研究所门外上了自己儿子开来的汽车。小沈教授发现父亲的脸色不大好看,也不以为异,自从十年前,父亲投身于量子可测动态的研究之后,这就已经成了注定的事实。
想到这里,小沈教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以他父亲在联邦科学界的地位,星云奖得主的身份,人生最后的这些年,却钻进了一条死巷子,实在是令他这个儿子兼学生有些失落。只是他也清楚,搞科研的人,都有一股子拧劲儿,谁也别想劝服谁。
“新来的那个助理还好吧?”小沈教授下意识里问了一句,很多年前开始,他与父亲之间除了学术上的话题,便极少有太多的家常谈话。
“很好。”沈老教授半闭着眼睛,双手按在拐杖上,脸上的老人斑十分明显,松软的双颊上有两抹看上去并不吉祥的腊黄。
小沈教授微微一怔,没有想到性情古怪的父亲,居然会对那个研究助理给出如此高的评价,虽然只是很好两个字,但上一次有人得到这个评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工作的时候无可挑剔。”老沈教授似乎来了兴致,缓缓睁开有些浑浊的双眼,咳了两声后惋惜说道:“虽然对于多学科分类,一开始的时候不是很熟悉,但这小子很聪明,而且肯吃苦,上手的很快……问题就是每天下班的太准时了,弄得老夫我很不高兴。看来是个有女朋友的人,这么早就谈恋爱,荒废了时间,实在是很愚蠢啊。”
当初在果壳春季招募考试时,小沈教授一眼就替父亲相中了许乐,正是因为许乐试卷上所表现出来的缜密逻辑能力,和最后一道大题里所表现出来的跳跃性思维,以及档案中梨花大学那位周教授曾经提到的超凡的动手能力。能够令父亲满意,小沈教授也很满意,只是听到父亲最后这句话,他不禁沉默无言以对,心想年轻人不谈恋爱,还能做什么?
……
许乐没有女朋友,纵使有,在他的心里也早化成了上空的那几团流火,化入云中,随风而逝了。如今的他自然也没有什么心情谈恋爱,不论是自己身体内的问题,还是那个正如火如荼开展总统竞选工作的麦德林议员,都让他比以往更为沉默。
自动保温汤锅开始鸣叫,许乐将汤盛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端到了餐桌上,又去厨房炒了几个小菜,盛了两碗饭,这才坐到桌旁,开始专心致志地吃饭。
一抹红出现在了客厅里,邹家小姐今天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吊带衫,十分清凉。她有些倦倦地坐到了他的对面,看了一眼面前的菜,说道:“你还真是一个不怕麻烦的人。”
汤是早晨出门前许乐便熬好了的,菜是前天晚上去超市采购的,许乐有些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迟疑问道:“又有什么麻烦?”
“为什么不吃现成的?”邹郁舀起汤里的一根鸡爪子,皱了皱眉头,“你现在也算是小有钱人了,吃个餐厅应该没问题吧。”
“合成肉里虽然没有激素,但毕竟不是天然食品,这山鸡我是从望都黑市上买的,比吃餐厅贵多了。”许乐认真地解释道,他不是想表功,而是想提醒对方注意,孕妇的饮食应该格外小心。
第二卷 上林的钟声 第一百零二章 二爷与二嫂
“说起合成肉,我一直有个疑问。你现在是果壳研究所的人,刚好可以问一下你。”邹郁看着他问道:“联邦的合成肉纤维投入实用已经很多年了,为什么在别的方面,却没有看见过应用?比如机甲的联动装置方面。”
穿着红色吊带衫的邹郁,安安静静地坐在许乐的对面,认真地询问,在她看来,面前这个平凡里透着古怪的年轻人,既然能够进入联邦最高级的研究机构,自然在某些方面值得自己学习。
许乐正在夹菜的手指微微一僵,这才想到对面少女的父亲是国防部副部长,将门虽然不见得都能产出虎女,但确实也很少会出产废物,至少这个问题看似荒谬,实际上却是很要紧的东西。
“伦理委员会一直通不过,而且最关键的是……蛋白无法耐高温,而无论是机甲还是别的机械设备,能够承受高温是基本的条件。”前几天帮沈老教授整理某个资料时,许乐曾经看见过二十三宪历里,几个著名的生化混合体实验,在那场前后达四十年的宏大尝试中,无数次的失败,证明了这个想法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
他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红衣少女,或此时应该说红衣女子,同一瞬间心里不知道闪过多少念头。
今天邹郁没有化妆,眉眼更显清秀,香肩露于两根细带之外,整个人慵懒之余,有的便只是平静,那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平静。她拿着筷子夹着盘中的菜肴,动作无声而自然,无论是抬箸落腕,总是显得那样的文雅淑宁。
许乐看着她,像两把飞刀一样的眉毛渐渐挑了起来,眼瞳里多了一些异色。这些天的相处,让他确认,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并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难以相处,甚至可以说家教极好……
说来也是,能够被邰夫人看中的儿媳妇儿,怎么可能是个只知撒泼的浓妆怨妇,许乐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临海州看见的邹郁,却完全是另一个禀性,冷酷嚣张到了极点的恶心女人。他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好叹口气承认,女人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捉摸的动物。
从青山公园路口到今夜,已经过去了十几天,这十几天里邹郁便在许乐租的公寓里呆着,天天靠上网与电视来打发时间。也许是怀孕的关系,她总是显得那样的疲倦,而许乐也是一个沉默的人,加上实际上彼此都看对方不怎么高兴,所以这些天里,两个人并没有聊什么。
被许乐怔怔地看了这么久,邹郁当然知道,但是她没有一丝反应,只是规规矩矩地吃完了碗里的饭,喝完了许乐事先就替她调好的高能蛋白粉,又吃了一颗叶酸,才微笑着对许乐说道:“好看吗?”
邹郁并不介意被人盯着看,天生美貌的她,自幼便是众人凝视的焦点。只不过以往在第三军区周边敢盯着她看的无良子弟,不是被打断了腿,便是被人扔进了寒冬的河流里。
这些年的生活经历,让这个少女变成了一个用冷漠及冷酷来掩饰自己惘然的家伙。然而自从那天夜里,坐着那辆黑色汽车,跟着面前这个小眼睛的男生,回到这间普通的公寓之后,邹郁忽然发现,如此平静的居家生活,原来也并不是太难过。
只是这整件事情实在是很荒唐。邹郁时常在想,许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禀承兄弟义气,愿意捅自己几刀的无聊男人她见过,可是这么平静便接手一切,不怕任何麻烦和误会的男人,确实太少见了。
许乐的眼睛虽小,时常眯着,就像这时候怔怔望着她时一般,奇怪的是这对小眼睛里却没有什么凉薄刻厉的感觉,也没有丝毫令人觉得不适的情绪,只是带着浅浅笑意,不尽诚恳,睹之可亲可信……
但凡和许乐相处一段日子的人,都会喜欢上这个沉默的年轻人,不是指男女间那种,邹郁也不例外。所以好看吗这三个字说的便很有些令人不安,颇有深意。
“好看。”许乐点点头,很诚恳地说道。
不施脂粉的邹家大小姐,配好看两个字绰绰有余。她的眉眼五官本来就不适合浓妆,只适合淡淡抹之,再加上此时她眉宇间的宁静之意,愈发地漂亮。
这个回答并不令邹郁意外,直问直答,再不直接的人也明白什么时候应该说直接话来掩饰。可眼下的问题就在于,她一直不明白面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在掩饰什么,或说的更深一点,她根本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在掩饰。
青山公园路口,许乐一声招呼,撞翻辆车,她便跟着走了,在望都医院的林园外,许乐在车外抽了一根香烟,她在车内想了一根烟的功夫,没有下车,便直接跟着他来到了这间不起眼的公寓。
邹郁自认是个脑子清楚的人,她愿意跟着许乐走,除了一些不能袒露于人前的心思之外,绝大程度上,还是因为腹中的那个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