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宝把小手包交到马脸女佣的手上,关照说:“我要洗澡。”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客厅里的豪华陈设,二管家就把我领到了东侧的小偏房,我一跨进门槛立即闻到了一股久封的霉味。二管家摸到电灯开关打开灯,灯泡上淤了一层土,灯光变得又暗又浑,像在澡堂子里头。二管家说:“你就住这儿。”他说这话时伸出两根指头摸了摸床框,他一定摸到了一手粉粉的霉尘,他的几只指头撮在一处捻了几下,伸到蚊帐上擦了一把。二管家用另一只手指指着高处的一件铜质玩意,对我说:“这是铃,它一响就是小姐在叫你。”我的眼睛全乱了。从下午到现在我见到的东西比我这十四年见到的加起来还多。二管家还在唠叨,他说:“铃声响起来,你就是在撒尿也要憋回去,跑到小姐面前,先叫一声小姐,然后低下头,两只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眼睛放到耳朵里去,在耳朵里头瞪大了——记住了?”
我没有吱声。我的耳朵里响起了不远处洗澡的水流声。我没有说“记住了”。我小声对二管家说:“我不住在这里。”二管家显然料不到这句话。他的眼睛盯住我,瞳孔里伸出了两只拳头,我挂下脑袋,他拎住我的耳朵,嘴巴套在我的耳边,却什么也没说。他突然从口袋掏出打火机,拍在我的手上,小声严厉地说:“你给我好好学着!要是再丢了我的面子,我扔你下黄浦江!”
小金宝从浴室里出来了,松松垮垮扎了一件浴裙,又轻又薄,飘飘挂挂的。马脸女佣端了一只铜盆跟在后头。我站在自己的卧室里,看见小金宝懒懒地走进对门的屋里去。洗去脂粉后我发现小金宝的皮肤很黄,甚至有点憔悴,并不像浴前见到的红光满面。我整天和她呆在一起,但她的真正面目我也并不多见。小金宝在梳妆台前坐定了,对着镜子伸出脑袋,用指尖不停地抚弄眼角,好像抹平什么东西。一盏台灯放在她身体的内侧,在她身体四周打上了一层光圈。她从梳妆台上挑出一只琉璃色小瓶,往左腋喷了一把,又在右腋喷了一把,她的身体四周立即罩上了一阵雾状浑光。马脸女佣用手顺开她的波浪长发,一起抹到脑后,从小铜盆的水中捞出一只粗齿梳,小金宝的头发被梳弄得半丝不苟。马脸女佣用嘴衔住粗齿梳,左手抓住头发,在小金宝的头上倒了梳头油,再从铜盆里捞出一只细齿梳,细心用力地修理。小金宝的一头大波浪几乎让她弄平息了,十分古典地贴在了头皮上。只留下几根刘海。马脸女佣为她绾好鬏,插上一只半透明的玛瑙簪,再在两鬓对称地别好玳瑁头饰。二管家望着小金宝,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得清楚,随后他舔舔下唇,咽了一口,沉默了。马脸女佣从怀里抽出两根白色布带头,一根挂在那儿,另一根拉了出来。马脸女佣半跪在地上,把小金宝的脚放在膝盖上用力缠绕。小金宝描着口红,她在镜子里望着自己,脸上挂满了无往而不胜的自得劲道。她的目光里有一股嘲弄,好像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把鼻尖从千里之外一齐伸了过来。马脸女佣的白布条一直缠到小金宝的脚尖了,小金宝咧开嘴,脸上的神色痛苦得走了样。小金宝一脚踹开马脸女佣。马脸女佣倒在地上,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叫声,叫声极怪,类似于某种走兽。小金宝厉声说:“再紧点!”
“那是个哑吧,”二管家轻声说,“可她听得见,她的舌头让人割了。”
我立即回过头。二管家没有表情,他只是望着对门,轻声说:“我问过她到底是谁割了,她就是不说。”
缠好脚马脸女佣走到一排细小的红木抽屉面前,那一排抽屉上上下下足有十来个。马脸女佣从最下的一层取出一双尖头绿色绣花鞋,鞋帮上绣了两朵粉色莲花骨朵。马脸女佣给小金宝套上,从怀里掏出一只红铜鞋拔,小金宝拔鞋时两片嘴唇嘬在一处,她的嘴唇由歌厅里的血盆大口早变成了一只小樱桃。小金宝闭了眼往上拔,穿好后喘了一口大气。马脸女佣为她换上了乡村最常见的花布衣裤,只是款式更贴身,凸凹都有交代。小金宝重新步入客厅时彻底换了个样,由时髦女郎转眼变成了古典美人。二管家小声骂道:“这小婊子,上了洋装一身洋骚,上了土装一身土骚。”他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我不知道他在骂谁。小金宝走了两步,脸上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脚上,显得不清爽,但也就两步,什么事都没有了。二管家带了我站在客厅中央,恭恭敬敬地说:“小姐。”
小金宝说:“老爷急了吧?”一脸若无其事。
上海往事 第二章(1)
一
这是我来上海第一天里第二次走进唐府。我跨进大门就困得厉害。我也不知怎么弄的。我就是要睡觉。我们三个人走在唐家大院里,我突然发现院子里多了好几辆小汽车,清一色锃亮漆黑。远处有几盏路灯,汽车上那些雪白的反光亮点随我们的步行在车面的拐角处滑动,如黑夜里的独眼,死盯着你,死跟着你,森然骇人。四五个男人闲闲散散地在梧桐树下走动并吸烟。他们都有上海人的毛病,至少有一只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我阿妈说得不错,人进了城一双手就懒下去,再也勤快不起来了。我转过头,借助路灯的灯光我看见围墙的上方有一圈铁网,这是下午被我忽略的细节。
第一次进这个大院时我充满了自豪。而现在,我的胸中充满害怕。什么事都没有,但是我怕。我感觉到到处都长了毛。我拎了小金宝的化妆箱跟在小金宝的身后,一直跟到后院的一座小楼房。对面走上来一个老头,看见了小金宝,招呼说,“小姐,老爷早回来了。”小金宝没理他,扭着屁股向楼门口走去。
二管家叮嘱我说:“记住怎么走,以后小姐每回来,你都得伺候好了。”
二管家替小金宝推开门,大门沉重而又豪华。小金宝斜了身子###去,她的腰肢在跨过门槛的过程中蛇一样绵软华丽,留下了剑麻丝中才会有的诡异气息。
门后头还有一道门,那里才是老爷的卧室,二管家守到卧室门口,看着小金宝进去,转过脸对我说:“看着我,小姐进了屋,你就这样守在门外。”二管家弓腰垂手,给我做了很好的示范。二管家说:“千万别打盹犯困,就这么守着,老爷什么时候要吃喝了,你就到那边去传话。”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的眼里尽是闪着光亮的精致器皿与玩意。二管家说:“你站给我看看!”
我贴着墙弓了腰,垂好两只手站在门口,但我的眼睛忍不住四下打量。
二管家呵斥说:“看什么看?这里的东西,就算你屁股里再长出一只眼睛也看不完。——你给我记住,你是我带来的,往后喜欢什么,就别看什么,要看也只能用心看!拿眼睛看东西,时间一长人就犯傻,唐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记住了?”
“记住了!”
二管家大声对里头说:“小姐,去请老爷啦?”
里头“嗯”了一声。是从鼻孔里传出来的。
二
你说我到上海做什么来了?长大了我才弄明白,是当太监来了。太监只比我少一样东西,别的和我都一样。小金宝不喜欢丫头,这才有了我的上海天堂梦。小金宝不要丫头是对的,说到底她自己就是个丫头,这个她自己有数。女孩子个个危险,在男人身边个个身怀绝技。小金宝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她们赶走,像真正的贵妇人那样,耷拉了眼皮,跷起小拇指,居高临下把人撵了出去。其实呢,她是怕。女人家,尊卑上下全在衣着上,上了床,脱得###,谁比谁差多少,谁是盏省油的灯?
小金宝不肯要丫头还有一个更隐晦的理由:丫头家太鬼,太聪明,太无师自通。丫头家在发现别人的###方面个个都是天才。她们往往能从一只发卡、一个鞋印、一根头发、一块秽布或内分泌的气味中发现大事情,挖出你的眉来眼去,挖出你被窝里头的苟且事。小金宝可冒不得这个险。小丫头们鼻头一嗅,有时就能把体面太太的一生给毁了。上海滩这样的事可多了。所以小金宝要太监,要小太监。十四岁的男孩懂什么?自己还玩不过来呢。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上海往事 第二章(2)
二管家带了我往前面的大楼走去。大楼的客厅干干净净,四处洋溢出大理石反光。我走在大理石上,看得见大理石深处的模糊倒影。灯光有些暗,是那种极沉着极考究的光,富丽堂皇又含而不露。
二楼的灯光更暗,灯安在了墙里头,隔了一层花玻璃,折映出来。我的脑子里开始想像老爷的模样,我想不出来。老爷在我的心中几乎成了一尊神。
我走进一间大厅,大厅辉辉煌煌地空着,但隔了一面墙里头还有一大间。墙的下半部是绛褐色木板,上半部花玻璃组成了一个又一个方格,里屋的一切都被玻璃弄模糊了,在我的眼里绰约斑驳。屋里坐满了人,他们的脑袋在花玻璃的那边变得含混而又不规则。二管家打开门后门缝里立即飘出一股烟雾。屋里的人都在吸烟,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慢条斯理地说话。他的话我听不懂,但我从门缝里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红木靠背椅子上。椅子就在门后头。我只看得见椅子的高大靠背,却看不见人,但我知道椅子上有人。椅子旁边一个精瘦的老头正在吸水烟。他烟盖的背面有一把铜质小算盘,瘦老头右手小拇指的指甲又尖又长,他就用他的尖长指甲拨弄他的铜算盘,拨几下就把水烟壶递到椅子的旁边。这把铜算盘吸引了我。我猜得到椅上坐着的一定是老爷。
我看不见老爷,我只感到威严,感到老爷主持着一笔上海账。
门缝里头铜算盘的上方是一只手,手里夹了一支粗大雪茄。雪茄的白色烟雾后头是对面墙角的落地座钟。一切和时钟一样井然有序。
二管家轻声说:“屋里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