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回去的地方竟然是益生堂,他想回去听听檐下落雨的声音,嗅嗅混杂的药味。可是他早已和那个家决裂。他想抱抱汪苏,还有第二个女儿汪若,可是他的怀里是空的,他的一切都是空的。他争取到并坚守的一切,顷刻间都消失殆尽。
这天早上刚起床,进来一高一矮两个红卫兵,对他吼道:“汪家义,挂上牌子跟我们走。”家义就把写着“打倒走资派汪家义”的牌子挂在脖子上,又把锣拣起来拎在手里。高胖子情绪很好,笑着说:“还挺自觉嘛。”矮瘦子说:“把锣放下,今儿我们领你去个新鲜地方。”家义机械地放下铜锣,默默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去。走出仪器室,他两眼看地,梦游似的跟着红卫兵左拐右拐,听见一声“到了”便低头站住。高胖子喊:“看看这是哪儿。”他稍稍抬起头,赫然看见益生堂的门槛横在面前。高胖子在他背上猛击一掌,吼一声“进去”,他一个踉跄冲进门里。
家礼一个人坐在堂屋,腿上搁着一只竹箩,正从米里往外挑砂石和谷壳。天井暖暖地亮着一层薄阳。家义站在那儿,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只有青砖黑瓦的老旧房子里才有的独特的清凉。他叫了一声“大哥”。
家礼抬头看看他,眼里闪现出一丝惊讶,再看看他胸前的牌子和身边几个人,表情转而变成疑惑,接着流露出惊惧,然后眼光黯淡下去,冷冷地问了句:“谁是你大哥?”家义一下不知所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直灌到脚底。
高胖子大声喝道:“汪家礼,你别不老实!未必他不是你兄弟?”家礼站起身客客气气说:“不是我不老实,是他好些年前就跟我们益生堂划清界限,再不来往了。老话说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他有六七年没进过这扇门,你说我还咋认他?”高胖子说:“你别胡嚼!他住得这么近,真的从不回来?从这门口过,都不进来?鬼才信你!”
这几句话明着是冲家礼说的,家义不知怎么却觉句句都是在骂自己,头垂得更低了。家礼指指家义,说:“你们别问我,他站在那儿,你们问问他自己。”矮瘦子说:“我们不问他,他现在是走资派,没有说话的权利。”家礼两手一摊,说道:“那可不好办,我早就没有说话的权利了。”
几个年轻人毕竟年轻,革命经验不足,家礼几句话说得他们无法应答,虚张声势地吼道:“你别耍无赖。我们这次来,是要找出汪家义在屋里藏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证。你不好好配合,我们革命小将就要砸烂你的狗头。”家礼嘀咕道:“你们要找他的罪证,应该到他屋里去找。我们是地主分子,人家是国家干部。井水不犯河水,各是各。”高胖子领袖似的一挥手,说道:“你哄谁呀,汪家义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跟他的反动家庭是有关系的。”
家礼知道今天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得赔着笑脸说:“找东西可以,只求你们别乱翻。”高胖子嘴一撇,讥笑道:“说得稀奇,找东西不翻咋找,你给我找个样子看看。”说完还得意地向他的一群部下看看,部下都附和着哄笑起来。家礼气得说不出话,又不敢动怒,看一眼家义,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说:“我说他早不认这个家,你们不相信。你们翻吧,这屋里反正已经是个空坯子。”
益生堂 第二章(16)
几个人把他往旁边一推,逐间屋子开始搜查。前厅两条长凳早在公私合营时交出去了,墙上四壁空空。东厢房的药柜和账桌搬走后,家礼就一直让它空着,什么东西也不让移进去。堂屋除了一张方桌,几把吃饭的椅子,也是四壁空空。他和玉芝住的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口大木箱和一张油漆剥落的长条桌。木箱没有上锁,里面放的都是家礼和玉芝的换洗衣服。红卫兵打开木箱,把衣服一件件翻出来扔在地上,直到看见箱底,还不放心,又用手四处敲敲,怕有夹层,但到底没听出异响。把桌子抽屉拉出来,除了一些针头线脑的零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四处搜查时,把家礼和家义撇在堂屋里。家义两腿并拢站着,两手下垂贴在大腿上,头低垂着不敢抬起来,宽大的牌子把他身体切割成两个部分。家礼看着他,内心充满忧伤和哀叹。两人不能说话。他希望家义抬起头,他们可以用目光交谈。可是几个人肆意翻查的闹腾和堂屋里的寂静,使家义更觉得压抑,更不敢抬头。兄弟俩就这样默默对立着,内心里都是风起云涌,表面上却显得波澜不惊。
来人到每间屋里,把能翻的东西都翻遍了,却还是无功而返。他们走进堂屋,高胖子对家礼吼道:“汪家礼,老实把东西交出来。你想包庇走资派的弟弟,是蚍蜉感( 撼 )大树,不自量力。”这是他刚刚从报纸上学来的话,不认识的字被他念了半边。
家礼说:“你们找也找了,翻也翻了,有没有,应该你们说了算,咋还来问我?”
矮瘦子尖着嗓子喊:“癞蛤蟆躲端午,躲得了初五,躲不过十五。就是挖地三尺,我们也要把汪家义的罪证找出来。今天找不到,我们明天还会来。哼!”最后一个字,本想用丹田之气发出来,无奈嗓音太细,几乎变成一声尖叫。
家礼说:“门是敞的,你们想来就来。”
几个人推搡着家义往外走。家礼跟到门口,一副讨好的样子说:“你们要斗他,可得把他的身体弄好。身体整垮了,你们就没人斗了。”高胖子狐疑地看看家礼,说道:“你还算有点觉悟。”
往回走的路上,家义反复回味家礼最后几句话,渐渐悟出大哥的话外之音,禁不住又感动,又羞惭,眼里潮热,喉头发哽。好多天了,他不曾见过一张亲人的面孔,今天不仅见到了大哥,还得到以特殊方式表达的久违的关爱,他的心因为感动而微微颤栗起来。
一群人刚走,玉芝领着士霞、士兰一人挽着一筐煤核从外面进来,见屋里凌乱不堪,不由大惊失色,问道:“这是咋啦?闹匪了?”家礼语气平淡地说:“家义回来了。”玉芝更觉诧异:“是他翻的?”家礼说:“不是他,是红卫兵。”玉芝立刻敛低声音,问道:“为啥事儿?”家礼说:“不知道,说是找个东西。”家礼不想把实情说出来让她着急。玉芝问:“找啥东西?找到没有?”家礼摇摇头。“没找到。”玉芝悄声说:“听街坊说,老二是走字派。你跟他不分明是家字派吗?咋又成走字派了?走字派是个啥派?弄得这样鸡狗上墙的。”
家礼知道她弄岔了,也不想跟她解释,交代说:“不懂的少问。过两天他们还会来,到时你别说话,把孩子们带到一边,等我来应付。”士霞、士兰不经吩咐,已经开始拾掇被抄乱的东西。玉芝想起什么,说:“刚回来的路上看到老大了,脸上一块青,好像两口子又打架了。”
士云这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文化革命一开始,女婿要她和地主家庭断绝来往,不许她再回家。士云不听,有空还是偷偷往家跑,被女婿知道了,就得遭一顿暴打。他正在进步,害怕士云不清白的出身成为自己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被打得撑不住了,士云气极之下说出:“你要再打,我就把你跟那野女人狗扯羊腿的事儿捅到单位上去。”他恼羞成怒地揪了士云的头发往墙上撞,边撞边骂:“你个表子养的婆娘,还想翻天哪。你叫老子不得安生,老子叫你不得好死。”玉芝看见的士兰脸上那块青紫,就是他揪着在墙上撞的。
家礼阴着脸,半天才说:“忍字敌灾星。你跟老大说一声,叫她多忍一些。吃小亏,不吃大亏。”玉芝说:“嫁给那个二百五,就算吃亏到家了,还有啥大的小的。”家礼说:“前留三步好走,后留三步好退。我们如今帮不了她,叫她自己给自己留条活路。”经历了从来没有经历的一些事,他忽然开始明白家义,明白李兰茹了。
过了两天,高胖子果然又来了。玉芝听见动静,悄悄带着孩子从后门溜了。来人也不多言,互相一递眼色,就开始从这间屋到那间屋搜翻,忙碌半天,还是一无所获。高胖子气急败坏地问家礼:“屋里到处都找不到,你说咋弄?”家礼听他说话如此不讲道理,哭笑不得地说:“你们找不到东西来问我咋弄,我能咋弄?”高胖子说:“我们要放你的墙。”家礼头皮一炸,眼珠瞪得几乎要迸出眼眶。“放墙?”矮瘦子帮腔说:“对,你肯定把汪家义的罪证藏到墙里头了。”他把手随便一指。“说不定这块砖里就是暗道。”
家礼的脑袋嗡嗡响着,人几乎有些站立不住。益生堂招牌没了,如果推倒墙壁,则连个空壳也剩不下。他哆嗦着嘴唇,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调说:“放墙可以,要是墙推倒了,找得出你们说的罪证,”他用手颤抖着指指脚下,“你们把我就地正法,我汪家礼不要你们收尸。要是没有,我的房子原来是啥样,你们还得还我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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