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出逃”的前几天,祁陆阳都待在南加州科罗纳多岛,探望母亲。
邱棠年轻时大小也是个美人,高挑清瘦,气质很好。不过在重度抑郁症、以及药物戒断反应长年累月的折磨之下,她如今只剩下副骨架子撑着苍白的皮肤,不说漂不漂亮,连人形都快没了。
半岛气候适宜,游客不多,安静舒适,还坐拥全美闻名的科罗纳多海滩,祁元善把邱棠安置在这里,还是花了些心思的。
冷眼看着祁元善像哄孩子一样喂目光呆滞的邱棠吃药,还推她去海边散步,祁陆阳把自己当做彻头彻尾的外人,全程陪同,一言不发。
临走那天,祁陆阳不甚自然地抱了抱邱棠,拍着她的背,低声说:“您当年也许就不该生下我,害人害己。”这话他说得沉重,但不见怨气,只有怅然。
没一会儿,他想松开,邱棠却忽然疯了似的抓住儿子的胳膊不放。她锋利的指甲刺破衣料,在祁陆阳手臂上刮出一道道血痕。
已经失语快两年的邱棠恍然地看着祁陆阳的脸,眼神从迟滞变为欣喜,再由欣喜转为绝望,最后,她用并不流畅的语气说:“元善,你杀了我吧,求你了,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祁陆阳回头看向她口中的那个人。
神色晦暗难辨的祁元善就站在几步开外,却不过来,只拿眼神示意随从们强行将邱棠拉开,不言不语,用沉默纵容他们半推半拽地把人送进了房间里。随着房门砰地一声合上,世界都安静了。
“回去吧。”祁元善面色如常地转身出门。
去机场的车上,祁陆阳开口:“您才是正宗的祁家人,我自愧不如。”话里话外的讽刺之情不加掩饰。
祁元善却只是笑笑:“谬赞。”
冷血,狠辣,逐利,贪婪……祁陆阳从陆瑞年那儿学到的东西里没有这些,他的身体里留着祁家人的血,胸腔中却揣着颗陆家人的心,一颗活生生的人心。
可惜,人心这东西它既是温的热的,也是软的弱的,不堪一击。
哪怕母子之间的感情再生疏,邱棠也是祁陆阳的妈妈,是如今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和唯二的软肋。
她在祁元善手里。
跟某个铁石心肠的人比起来,祁陆阳时常觉得一点胜算都无。
他曾发誓永远都不要变成祁元善的模样,也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变成下一个邱棠。可如果他满盘皆输,陆晚的下场会比邱棠好吗?
这一瞬间,祁陆阳忽然有些迷茫。
刚回国,祁陆阳就接到了陆晚失踪的消息。
暴跳如雷的男人将卧室里能砸的一切都砸了个稀巴烂。等手边再没有完整物件可供发泄,指节已皮开肉绽的他站在近乎变成废墟的房间之中,肩膀颓然塌下。他想,自己也许根本就不了解陆晚。
起码不了解现在的陆晚。
陆晚是那种在兑奖卡上刮出大半个“谢”字后,还要坚持把“谢谢惠顾”全刮出来才肯罢休的性子,祁陆阳以前只觉得她又傻又愣,一根筋,从来不懂得转弯。现在他才明白,她那是倔,是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祁陆阳就是这栋南墙,这条黄河。
所以,陆晚一定在帝都。
随便找了段纱布把手缠上,祁陆阳急匆匆往楼下走,却在门口碰到何嫂。他赧然又生硬地颔了颔首:“屋里我会找人来收拾的,刚才没吓着您吧?”
何嫂还是那副老僧入定的淡然表情,说:“别找外人了,免得惹出动静。二少爷要是不嫌弃,我带着人亲自给您置办一套新的过来。甭管好看不好看,先凑合用用吧。”
陆晚失踪,或者说陆晚在帝都的事,祁陆阳确实不想让祁元善的人知晓。而何嫂和她手底下的几个帮佣都是以前祁家出来的老人,值得信任。
感激地看了眼何嫂,祁陆阳刚准备出门安排人手打探消息,何嫂又说:
“您且等等,手上那伤还是要包一下。快点好起来,不至于被人问。”
持家多年,何嫂会些简单的护理,包扎手法还算专业。祁陆阳面对着这位不苟言笑却细心善良的老妪,一时眼眶发热。
他害死了祁晏清,他配不上何嫂的好。
“您以后别叫我二少爷了。我就是个乡下来的野小子,穿上黄袍也不像太子。”祁陆阳说完想起陆瑞年,心里一阵难受。
“人贵有自知之明。”何嫂把药箱收拾好,“这称呼我叫习惯了,改不了口。二少爷,天黑夜路长,您出门且小心着点。在家可以一时意气,在外不行,大老爷们儿哪怕嘴里嚼黄连,那脸上也得带着笑。您说对吗?”
祁陆阳差点以为自己做梦回到了东寺街78号,陆瑞年又活过来了,正在饭桌上一边拿筷子点着他的脸,一边谆谆教导。
他强行挤出个不在乎的笑来:“您又在可怜我呢?话这么多。”
何嫂点头:“您确实可怜。”
“那祁元善呢?他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您觉得他可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