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沾满马尿的长巾一扬手冲封郁面门扔过去,长巾却在半空中便被他收回袖中去。
莲兮白了他一眼,拿手指草草顺了顺干湿参半的头发,继续说:“九只金乌坠地时掉落的金色飞羽,有的化作火焰,有的则变作名为金翅的鸟类。金翅凶残好斗,身披金色羽毛,唯独一根尾羽是赤红颜色,因其形貌,被称作赤翎,是配置忘忧仙药不可或缺的一味材料。因为忘忧仙药珍贵无比,千万载来,金翅屡屡遭人偷翎。翎去鸟亡,所以金翅数量愈发稀少,时至今日,所谓金翅已成传说。”
封郁听毕略略颔首,称赞道:“倒真有几分眼见,确如你所言,沁洸调制忘忧仙药,只差一味赤翎便大功告成。只是你有两处误会,其一,金翅一生的确只得一根赤翎,去其翎不久便会毙命,但却不是因去翎致死。其二,金翅稀有,却并非已成传说,南樵山上正有一只,你我此行正是……”
“此话当真?那么天下果真有赤翎此物了?”莲兮在乌骓马背上雀跃不已。金翅的传说她原是听兄长涟丞讲起过,涟丞那时曾玩笑说,若世间当真有此鸟类,定要取回赤翎,冠在莲兮发间,令残阳温暖与她日日相伴。
封郁将她天真之态尽收眼底,低低切笑着,说:“话是不错,不过金翅习性凶猛,又承袭了金乌对射日时的惊惧,对天界仙族的气息最是避讳,其次便是厌弃凡人的气味。如你我二人这般,想近身去偷羽,必会早早被它察觉。这一路来,与马同行,与牛同睡,还是未能除尽身上的仙气,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浇一桶马尿换一身牲兽味,来得实在方便。”
莲兮长发散在背后,鼻中犹有马臊味充盈,自然没好气,说:“这算使得什么偏方,若换作我兄涟丞,一来一去飞身如电,取那赤翎还不是盏茶功夫。”
“天色不早,快点赶路才是。”封郁脸上不耐,也懒得废话,悠悠撂下一句。
方才分明他自说自话讲得欢乐,这时倒好意思来怨旁人,莲兮心中虽是不忿,却也只得策马赶上。
他二人从兽径绕城而走避免身沾人烟俗气,倒抄了捷径,半月方才悬空而挂,黑白一对良驹已行至南樵山脚。封郁牵着辔绳领两马在山溪边喝过水,又将马赶回道上。
眼见白骦乌骓一前一后自取道回青阳,莲兮与封郁便徒步从山麓处往山林深处走去。
第十一节 彻夜所思 辗转反侧(3)
“你这臭道士,不是自诩算卦推演了得吗,怎么不好好算一算那金翅身在何处?”莲兮紧跟封郁背后,在深山密林里瞎转悠了半夜,终于忍不住抬声埋怨。
深林中夜色静寂,只有虫鸣窸窣,莲兮这一声话从口出,立时惊得周遭草影晃动,树枝颤抖,整片山林好似睡得迷蒙中伸了个懒腰,复又归于平静。
封郁转过身来,唇前置指,示意她噤声,朝四周观望了片刻,又探头过来,在她耳边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时常来探望此鸟,若无意外,它就盘踞在左近,夜深林密,我目力不及。你我先稍事休息,待天亮再去寻它。”
他说毕,便择一处苔草干燥的地方,倚着虬据树根而坐,见莲兮犹自站着未动,便伸手将她扯过来,让她同坐在边上。
头顶树叶层叠密密,一丝月光也未舍得透下,林中只有飞萤之光时隐时现。莲兮的目光追随着那些萤亮小点,在四近左右茫然幽游。昏暗之中,她与封郁同树而倚,虽未相触,莲兮却感到有温热穿过身上的绡衣,隐约传来。
他在她耳畔低语时,也并未说得什么甜言蜜语,却将她那一只左耳连同整片面颊燎得滚烫。莲兮一面拿袖口蹭着发烫的脸颊,一面自嘲自讽,她龙莲兮再不济也活过几千岁,于男欢女爱上,生死恋,忘年恋,夕阳恋,人妖禁恋,妖仙虐恋,仙人苦恋,其中种种戏码她都亲眼得见过,论亲身体会,涟丞也曾让她浅尝其中滋味。只是纵观她自以为浩浩荡荡的四千载寿命,竟未曾心悸至此,好似一颗浑跳不已的心下一刻便要从胸间自作主张地跳跃而出。
“封郁……”她一路随他,却从未拿他的名字来称呼,这一时两字破口,虽是极尽低声,已近嚅嗫,却耗尽她身上所有的力气。
然而边上坐着的那人却未作任何回应。
手指轻触了触封郁的衣袖,她这才发现他竟已入眠。
莲兮心中纷乱,耳畔脸侧的热度却分毫未减,反而愈发蔓延,一身燥热将马尿臊味蒸腾而起,直叫人无语泪流。
她站起身,随萤火纷飞四处闲晃,不想没走出多远,树影荫蔽忽然稀疏起来,斑驳月光细碎投在脚边。再往前行去,山石荒道愈加开阔起来。转过一处林木团簇,一方静澈的潭水乍现眼前,粼粼澄波在皎洁月光下荡漾着,清凉的空气朝莲兮轻轻袭来。
莲兮本只想在潭边掬一捧清水来洗一洗脸,不想手指方才浅入潭水,清爽之意便令她再难自抑。封郁先前同她说的什么牲兽之味,一时被她抛在脑后。原本偷羽一事在莲兮看来不过使一式移行之术,来去瞬息之间的事。便是时运不济拔毛时被金翅发觉,也大可以与那恶鸟乱斗一场,把赤翎浑抢过来。她实是不知道封郁顾虑些什么,罗里吧嗦一路费得好大功夫。
眼见四下静寂,她便褪下身上的杏黄绡裙,将衣物放在潭岸山岩上,翻身入水嬉戏。
她本是世出东海,自小与水为伴,这几日白天烈阳炙烤,夜里群牛踩踏,三更半夜固然有点功夫,也全让她花在来回青阳,探视王萧的路上了。许久未与清水肌肤相亲,乍一置身水中,莲兮只觉全身都欢畅起来。时而掬水四散,时而入水游曳,她在潭中自在玩乐,发丝于水中四散沉浮,将水面的月影也搅得欢扭不停。
莲兮背靠着岸边山岩,戏水正乐在其中,忽听背后放着衣物的地方簌簌轻响,忙掩着前胸转过身去,厉声喝道:“谁?”
待她看清眼前之人,鸾凤早已破掌而出,剑刃锋芒直逼那人脸前。
石上立着的人穿着一身锦绣衣袍,华冠绣带在月下光彩熠熠,好不华丽,然而帽檐下却脆生生是一副垂髫童子的稚嫩眉眼。
那华服包裹之下的童子在鸾凤剑锋之下歪过头,指着莲兮右掌淌血的出剑豁口,嫩声嫩气地问道:“你不疼吗?”
莲兮收剑入体,右掌之上的豁口迅速朝中间闭合,眨眼掌间平整如初,只余几丝残血。她将右手放入潭水胡乱甩甩,漂去血沫,再递到那童子的面前,笑道:“现在便不疼了。”
那华服小儿却将前襟一撇一抬,在石上文雅庄重地坐下,伸出小手轻抓住莲兮的食指,认真借着月光检视起她的右掌,确认掌中确实并无伤痕剑口,他才松开手,柔声说:“既是如此,霖还想再看一次,那柄剑的剑刃绯红如芙蓉娇嫩,生得极美,深得霖心。”
深夜山林中有此华服小儿出没,本已让莲兮心中疑窦丛生,这一时听他所说更让她惊异。鸾凤破风舞动时确实血脊绯刃,然而伫停时却暗沉无光,并无特异。以凡人的眼力绝计追不上她挥剑的速度,只隐约得见绯色残影,想来这小孩儿若非目力惊人,便是精怪所化。
莲兮右手尚且掩在胸前,一时想起上半截身子还裸呈在水面之上,羞得赶忙矮身蹲入水中,只露出脑袋来。见那童子一瞬不瞬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莲兮笑道:“你先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小娃娃?”
“霖不是小娃娃,”华服小儿飞快还嘴道,“霖名为司霖,你唤名讳即可。”
“好好,”莲兮仰头看着那童子坐姿端庄有模有样,却明明是小娃娃性情,忍俊不禁道:“小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