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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栖着一个世界的回忆(第1页)

她从信箱取出一封鼓胀的信,首先被贴满邮票的信封吸住眼睛,收信人是她,从笔迹判断,是他寄的。

他写她的名字时,加重力道,使得那三个字像镌刻。这是重重握手的意思,她想。

站在院子里拆信,她被九张信纸写得密密麻麻的样子吓住:“哪有人这样写信的!”却扑哧一笑,仿佛写信的人正躲在矮墙外被她知道了,她只要说:“别躲了!”他就会现身,一张脸从桂树枝缝露出来。她被这念头惊住,真的开门探看有没有人躲在墙外,连巷子左右都瞄了几眼。

日光闲静,无风无浪。她全心全意进入信中,跟随他的文字,去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他来自东部靠海的产米之乡,世代务农之家,排行长子。信中,他说自己从小在稻田、海边打滚,“那里栖着一个世界的回忆”。

初中,遇到一位赏爱他的导师,了解他的家庭状况,推断他若留在本乡就读,迟早会被庞杂的农事与家务拖累,因此鼓励他离乡,闯荡前途。他在老师安排下,北上考取明星男校,老师将他托给在台大任教的好友,从此以农学院一间实验室为家:一道竹帘隔着,摆张小床、书桌,就是符合学生身份的栖身角落。废弃的椅子叠起来,成了放书本、衣物、脸盆的地方。帘子另一边是实验室,长年飘着药剂味,学生随时进出,几乎全年不休。老师资助他学杂费,这也是父母愿意放他走的原因,实验室教授提供工读机会,加上奖学金,够让一个安贫守朴、志学乐读的少年温饱。他的工作很简单,清扫、倒垃圾、跑腿,最重要的是必须“服从命令、不得拒绝”——当大哥哥们将他从书桌前挖起来,带他吃像样的饭、打球、看电影的时候。

他说从小知道自己比别人学得快,离乡背井求学更抱着不服输的心态,每日夜读,必听到收音机里警察广播电台播放MorningHasBroken才休息。“破晓,这歌给我一种动力,好像我真的能冲破黑暗。”

这里像培育他知识实力的秘密基地,年纪较长的大学生及硕生待他如弟,昵称他是“实验室室长”,不时提供精神与物质食粮。他的蜗居小角落,越来越有家的样子,偶尔也被不眠不休做实验的学生“借躺一下龙床”。他本就自律、勤奋且天资聪颖,放在这么一个特殊地方,看到的都是大男生们磨刀练剑的样子,听的全是论辩知识、检验真理之事,潜移默化之下燃起斗志与好胜心,竟也能与他们滔滔辩论某些问题。那位主持实验的教授平时和善,做起学问则严谨、严厉,对不用功的学生不留颜面地斥责:“你比那个高中生还差!”他口中的高中生,就是指“垂帘听政”的他。这些学生曾闹着玩,要他大学联考时把这系填为第一志愿,继续当实验室室长,“吹口琴给细菌听”,他摇摇头,笑而不答。

信中,他霸气地写道:“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只有第一志愿,没有第二志愿。”

学校里的课业早就难不倒他,课外闲暇喜欢写诗,写诗之余不是泡图书馆就是站在书店速读那些买不起的文学名著。但积累的知识未能带来饱足感,反而因有能力洞悉生命孤寂本质而兴起此身安寄的感慨。入夜的实验室犹如被遗弃的废墟,逢到台风天,听一夜风雨吼啸,树影狂扫,更像鬼域。躺在床上难眠,被孤单啃噬到天亮。他说自己是“秋枯根拔,风卷而飞”的蓬草,随风飘散,暗随流水到天涯,卑微到被人遗忘,更引白居易诗“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自况,以“秋蓬”做笔名,写些不成熟的诗自娱。

蜗居在校园里树深草茂之处的他,因一位硕生引导,接触了宗教。那时,每周日有个宗教性节目《星期剧院》,主题曲《机遇》词意深远旋律动人:“像天空繁星忽现忽隐,像水面浮萍漂流不定,人生的际遇稍纵即逝,切莫等待、切莫迟疑、切莫因循……”他总会不自觉地哼起这首歌,因此第一次进教会竟有被拥抱的感动。那些漫漫长日,无人聆听的静夜,他放声朗读《诗篇》:“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我往哪里逃躲你的面,我若升到天上,你在那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你也在那里。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海极居住,就是在那里,你的手必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竟悲泣不能自已。像一个漂泊许久的孤儿,神的爱,紧紧地拥抱了他。

一株不起眼的蓬草如愿考上心目中第一志愿,正式搬进宿舍。依然勤学苦读,接家教、兼工读,不仅自立也能挹注父母。蜗居实验室三年的经验却奇妙地转化成对研究工作的向往,他说:“至今仍认为能睡在研究室,吃粗糙的食物,不受世事捆缚,全神贯注地工作,是一件非常幸福、非常浪漫的事。”

他竟把“幸福”与“浪漫”用在这种地方。信末,忽然笔尖一转,自省大学生涯将进入尾声,却一事无所成:

喜欢文史,却来习自然科学,酷爱画图,一年之中却少有机会提笔,愿意学诗,写就的却不堪一读,永是一堆乱麻。书卷奖拿了,但书念得不够扎实;梦,做了,却碎落满地;烦恼,都是自寻的;爱情,追求过也失落过,几乎痛不欲生,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只见人去楼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家,远在天边,回到家却又渴望离家,返乡也像异乡人。前途,是一片光明还是黑暗?最后,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日前,没来由地心绪烦闷,特地回实验室看看,没想到大门深锁,绕到屋侧窗户往内看,正是我当年住的地方,已变成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那张长短脚书桌还在墙边,右边抽屉内有一行字:“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要越过那道围墙。”那是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时写下书中的句子。想必除了我,不会有人发现。在他人眼中,这一切不曾存在。

生命的波涛不曾止息,岁月的呐喊不曾间断,人事更迭、景物替换,就在脚尖的抬起与跌落之间……

我的心啊!你为何忧闷?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里也栖着一个世界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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