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阴暗角落站起来。
黑暗是一种空间,没有墙壁却又无法举步。
黑暗中,人会问:我是谁?自何处来?要往哪里去?
黑暗也是柔软的波浪,将人卷入漩涡。眩晕之中,时而清楚此身何在,时而犹疑身在何方?
夜不够厚,是破的。巷弄里归返的脚踏车响起刹车声,屋后老邻在院里烧煤球备膳吹来一阵烟,野过头的孩童在一记巴掌后爆出哭声……她从破了洞的黑幕窥得别人那千真万确的人生,总归是一个字:家。她也想回家,回一个有敲锅声、吆喝声的家。继而一想,现在人在家里啊!回哪一个家?生身父母亲手建立的这个家,原是这么脆弱。应该说,她那多才多艺母亲从未想过,自己亲手砌筑的家在她死后出现裂缝,比纸糊的强不了多少。
她把头歪在膝上,静静地流泪。
也许,屋墙裂痕早就存在,母亲心里有数,只是不道破,挂上画装饰着,又是一道新墙。主卧室梳妆台边原有一幅仿作,宋姜夔《过垂虹》一诗:“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乃是记他偕歌妓小红乘舟返家经过垂虹桥之事。清任颐想象这才子美人唱和情趣,画了小舟中姜夔吹箫、小红低唱图:一水如带,小舟悠游,沿岸古松送风,奇石芳草,舟中知音骋情唱和,风声水声乐声歌声共成天籁,引人神往。母亲想必神游其中,遂画了仿作,悬在卧房,不无琴瑟和鸣、夫妻乃人间知己之意。后来有位同事来家见到,说这画不吉:箫声呜咽,小红拿扇岂不是要“散”了,又是“曲终”又是“回首烟波”,那颗石头画这么大,就是“触礁”,还挂在主卧室,当然要出问题。
那画收了,大约也丢了。如今想来,“当然”是什么意思?指的不就是已经发生的事吗?
但母亲从未在她们姐妹面前露出蛛丝马迹,父亲也是;该出游时出游,该上小馆时上小馆,该照全家福时到相馆拍照。然后,该生病的人生病了……
只有一次,母亲似笑非笑,说:“我和你爸爸是‘人作之合’,能有几个‘天作之合’啊!”
两个天南地北的人,如果不是时局被划出刀口,只剩渡海一条路,又怎会共筑屋檐?但即使同一屋檐,猛禽仍是猛禽,孤鸟还是孤鸟。
母亲生她,好像生个小知己来陪伴,在两个女儿间显出偏爱。然而,孤岛上的孤鸟,并不因为两只三只就成了群,骨子里还是孤的。母亲寄情于书画,丰润了性灵,但无助于巩固婚姻基石。她以为把女儿调教成相信恩爱与幸福的人就能免除孤单,却未曾料想,早熟的孤鸟只可能成为它自己而非他人所期许的比翼鸟。
只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为何总会拨动心弦?世上难道不可能有两只天作之合的孤鸟,隔着茫茫人海相互追寻?世上难道不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叫“夫妻”?
她下楼,看着墙上母亲的照片,那眼睛也看着她,仿佛有灵。
如果人走后还能有一小碎片灵魂留在家里,这灵还会痛吗?幼时跌跤,母亲曾教她把痛交给花丛或树,她看着蔷薇花瓣,心想:“痛不见了。”好像能减轻。若母亲的灵还在,会怎么看今天的事?她会说:“什么都是过眼烟云,一辈子也不过像一粒天外微尘。活着,才有故事,死了,只能是附在别人衣服上的灰尘,一拍就掉了。”她会这么感叹,还是,那一小片幽灵只足够关注最关爱的人?若是,在父亲与她们姐妹之间,母灵最关爱的人绝对不是父亲。
那么,她何必哭肿了眼,何必在乎母亲已不在乎的人做了什么?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想法,把父亲从四人一体的家庭概念里分割出去,仿佛死的不是母亲,是他;活着的是已远去的人,形体消殒却仍活在屋檐下、居室里、花丛间。
她去院子摘了几朵初绽蔷薇供在茶几上的小花瓶,陪母亲的照片坐一会儿。母亲爱李商隐诗,曾据诗猜测义山是诗人中稀有的喜爱蔷薇花的男人,写春日情思《日射》有句“碧鹦鹉对红蔷薇”,悼亡妻《房中曲》首句便是“蔷薇泣幽素”,母亲没福气遇见为她“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的鸳鸯知己,人死情逝,这是红尘律则,焉能奢望还存有结发夫妻的情怀,母亲若有灵必须接受,她也必须接受。既如此,她不要用悲伤与愤懑的情绪编成座椅让母亲那一小片灵魂如坐针毡,她要用花,用诗的想望,陪母亲流连在芬芳里。
但是回房之后,她对札记本倾吐的文字却有愤懑之气:
暴雨之后,贪婪的鬼,霸占每一扇起雾的窗。我认识他们吗?不。我在他们之中吗?不。
今天的城市充满波德莱尔式的欲望。煽情且廉价,大量制造渴望消费的嘴脸,他们用沾满肉屑的獠牙接吻,或倾吐胃部的废气。波德莱尔至少有一种高傲的邪恶,在肉体废墟上种植姬百合。而他们更接近蛆。
我总是很努力想成为他们的一分子,领取集团识别证,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头,假装很幸福。我总在最后一刻唾弃,从人群中挤出来,用力保护嵌在枯柴似身体上的一点洁癖,找一个黑暗角落擦拭微光。像小时候迷信一句咒语,以为躲入黑暗的衣橱内勤念咒语,将看见手指头出现火焰……
在午夜开门的声音响起之前,一切已恢复正常。
路上没有脚印,而她已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