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他?为何是现在?星期一早上,在公交车站候车时,我努力思索。真棘手。毕竟,谁能理解命运的运作方式?比我伟大多了的心灵也尝试解析过,但也无法得出结论。他就在那里,来自神祇的馈赠——英俊优雅、才华横溢。我自己一个人就过得去,非常过得去,可是我需要逗妈妈开心,让她保持镇定,这样她才不会找我麻烦。一个男朋友——一个老公——也许就能发挥效用。并不是说我需要任何人,正如先前所说,我还过得去。
整个周末下来,细读能够找到的影像证据,我得到的结论是,他的眼睛有某种特别叫人迷醉的东西。我自己的眼睛有类似的色调,不过当然没那么美丽,没有那种闪闪发亮的深邃铜色。看着那些照片,我想起某人。只是半个记忆,像是埋在冰下或是被烟糊掉的脸庞,朦朦胧胧的。那双眼睛就像我的眼睛,嵌在小小的脸庞上,噙满泪水,睁得大大的,脆弱而易伤。
真荒谬,艾莉诺。我竟然准许自己沉溺在多愁善感之中,即使只有片刻,真令人失望。说到底,世上有很多人都有我这种淡棕色眼睛——那是科学事实。在惯常的社交互动里,会有一些跟我视线相接,这在统计学上来说是难以避免的。
不过,还有别的事情困扰我。所有的研究都显示,人会倾向找迷人程度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对象。物以类聚,这不过是常态。
我并未受到幻想的蒙蔽。就外表来说,他是十分,而我是……我不晓得自己几分,肯定不会是十。当然了,我希望他可以看穿肤浅的表面,看得更深,可是话虽如此,我知道他的职业会要求他有个至少上得了台面的伴侣。音乐事业、演艺事业的重点就在于形象,和他一起出入公共场合的女伴,外表可不能上不了台面(在头脑简单的人看来),这点我很清楚。我必须铆尽全力让自己有模有样。
他贴了些新照片在网络上,两张面部特写,都是侧面近照,左右各一张。他在两张侧面照里都很完美,一模一样——客观地说,真的不夸张,他没有不好看的一面。当然了,美的关键特色就是对称,所有的研究都同意这一点。我纳闷儿,什么样的基因池会创造出如此俊美的后代?也许他有兄弟姐妹?如果我们在一起,搞不好也能见到他们。一般来说,我对父母,尤其是手足,所知不多,因为我自己的成长方式……不大符合常规。
我为长相美丽的人感到遗憾。美貌,从你拥有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渐渐离去,非常短暂。这一定很难熬,总是要证明自己更有料,希望别人可以看到表面底下,希望自己是因为内在而为人所爱,而不是因为令人惊艳的身材、闪耀的眼眸、浓密光泽的发丝。
在大多的职业里,年岁增长就表示对自己的工作越来越拿手,因为资深跟经验而赢得尊重。如果你的工作仰赖自己的外貌,那么情形就相反了——多么令人沮丧啊。因为别人态度不友善而受苦,一定也很难熬;那些刻薄、较没吸引力的人,会嫉妒且憎恨你的美丽。他们那样做就真的太不公平了。说到底,美丽的人当初并没有要求被生成这样。因为别人长得迷人,就讨厌对方,这是不公平的,就和讨厌畸形的人一样。
大家对我的脸有反应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困扰。一道伤疤纵穿我的右脸颊,白色轮廓、细长突起,从太阳穴开始一路向下延伸到下巴。人们会盯着我看,窃窃私语,也会转头看我。人们也会转头看他,即使原因大相径庭,但想到他会理解这点,就让人放心。
我今天避开《每日电讯报》,改看另类的阅读材料。才区区几本女性杂志就花了我不少钱,有的轻薄绚丽,有的厚实光滑,全部都承诺会带来各式各样的奇迹,带来简单却会提升人生的改变。我以前从没买过这种东西,当然在医院候诊室或其他机构翻过几本。我很失望,我发现没有一本有解谜填字游戏,事实上,有一本里面有“肥皂剧明星关键字搜寻”,简直侮辱七岁小孩的智商。买这一小沓杂志的钱,可以买三瓶葡萄酒,或是一公升优质伏特加。尽管如此,经过仔细考量,我想通了,对于我需要的信息,它们是最可靠也是最便捷的获取来源。
这些杂志会告诉我,穿什么鞋子及衣服,选哪种发型,才能融入社会。它们会告诉我,买哪种化妆品才对,又该怎么上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隐身为普通女性并且得到接纳,就不会老是被人盯着瞧。最终目标,就是成功地伪装成人类女性。
妈妈总是告诉我,我又丑、又怪、又差劲。她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这么说了,在我有这道伤疤以前。所以我很开心自己能够做一些改变,我很兴奋,我是一面空白的画布。
那天傍晚在家里,我一面望着水槽上方的镜子,一面洗着破损的双手。我就在那里,艾莉诺·奥利芬特。浅棕色笔直长发一路倾泻到腰间,肌肤苍白,脸庞是一片带疤的火红。鼻子太小,眼睛又太大,耳朵平凡,身高一般,身材一般。我向往的就是一般……我过去受到太多注意。略过我,请往前走,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一般来说,我不常照镜子。这点和我的疤痕绝对无关,而是因为回望着我的基因组合,让人不安。我在自己的脸上看到太多我妈妈的影子。我没办法分辨出我父亲的特征,因为我从没见过他,而就我所知,也没有照片记录。妈妈几乎不曾提起他,偶尔聊到他的时候,只是用“配子捐赠者”来说他。我曾经用她的《新牛津简明英语词典》查过这组词(来自希腊文的“丈夫”的意思——难道是年少时期的语源学探险,点燃了我对古典文学的爱?),有好几年时间,我都纳闷儿这个奇怪的情况。即使在那么小的年纪,我也明白辅助受孕,这和粗心、随兴或是意外的亲职恰恰相反,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只有全心追求母职的认真女人才会做。就现有的证据及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我就是无法相信,妈妈会是这样的女人,无法相信她会那么积极地想要孩子。事实证明,我想得没错。
最后,我鼓足勇气,直接询问我出生的情况,寻求神秘精子捐赠者——我父亲——的相关信息。遇到这种状况的孩子都会这样——我这种情形的人可能尤其会这样——我对缺席父亲的性格和外表,一直怀着微小但强烈的幻想。她笑个不停。
“捐赠者?我真的这样说过?那只是个比喻,亲爱的。”她说。
又一个词要查了。
“其实我是为了你的感受着想。比较像是——强制的捐赠,也许可以这样说,我在这件事情上别无选择,懂我意思吗?”
我说我懂,可实际上我撒了谎。
“他住哪里,妈妈?”我问,勇气十足,“他长什么样子?他做什么工作?”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她说,语调敷衍无聊,“他闻起来,就像带有腐肉味的罗克福干酪,如果这个线索有用的话。”我一定满脸迷惑,她往前凑来,对我露出牙齿,“对你来说,就等于烂掉的肉和臭臭的发霉芝士,亲爱的。”她顿住,恢复平静。
“我不知道他活着还是死了,艾莉诺。”她说,“如果他活着,可能早就用可疑、不道德的手段,发了大财。如果死了——我真心希望是——那我想象他在地狱第七层外围憔悴不堪,泡在滚烫的鲜血烈火之河里,受到人马兽的嘲笑。”
我那时便领悟到,可能不值得花力气问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