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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页)

隔天,等待水壶里的水煮滚的时候,我的目光被一张传单吸引住了,它被扔在办公室回收袋的顶端,袋里还有一叠度假广告小册跟旧的八卦杂志。是城里一家百货公司——这家我不曾光顾——提供的新品特价优惠,“奢华宠爱美甲”价格惊人地降低三分之一。我试着想象奢华宠爱美甲会是什么样子,但想也想不出来。要怎么样将奢华及宠爱带入指甲的修剪及上色呢?我就是无法想象。心头涌现兴奋的感觉,但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查明。我原本就打算好好整理门面,这回就把注意力放在爪子上吧。

近来,我多少忽略了自我改进的计划,为了塞米不幸的意外跟接续的事件而分神,可是该把焦点放回目标上了:那个歌手。我稍微沉浸在骄傲之罪里:我的指甲长得飞快,强韧闪亮。我归因于大量摄取必要的维生素、矿物质跟脂肪酸,它们都来自我规划完善的午餐菜式。我的指甲就是对英国主街上卓越饮食的颂赞。我不是个虚荣的人,顶多在指甲太长时修剪一下,免得输入资料的时候不方便,剪完之后会将尖锐的地方磨平,免得钩到衣料或在洗澡时刮伤皮肤。到目前为止,这已经相当足够。我的指甲总是洁净的——干净的指甲,就像干净的鞋子,是自我尊重的根本。我不是个有型或时髦的人,但总是干干净净;至少这样一来,我在世界上站定位置时,不管这个位置有多平庸,都能高高昂起头来。

我在午餐时间进城去,为了节省时间而在路上吃三明治。事后回想,我真希望自己当初挑的是低调一点的馅儿;在拥挤温暖的车厢里,蛋加水芹也许不是最明智的选择,我和三明治都从同车乘客那里招来不以为然的目光。通常我痛恨在公共场所进食,所以对任何相关人士来说,那段八分钟的车程都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我在美容百货后方找到美甲摊位。美容百货这个广阔的空间里,亮着吊灯,四处是镜子、气味及噪声。我觉得自己好像受困的动物(一头小公牛或是患狂犬病的狗),想象自己急乱狂奔的时候,却被迫进入围栏,我会引起什么样的骚乱?我握拳紧抓那张传单,在我外套口袋里揉成一球。

店名是“NailsEtcetera”(指甲等等的)——这个拉丁字指的是哪些额外的东西,我想不通——店里看来有两个身穿白色罩衫的无聊孩子,放了四张凳子的早餐吧台,一排指甲油,颜色从透明到沥青色,应有尽有。我谨慎地趋上前去。

“欢迎来到‘指甲等等的’,今天有啥需要帮忙的?”较矮的女孩说。我花了片刻才听懂。

“午安。”我以夸张的抑扬顿挫的声调慢慢地说,好让她知道人应该怎么讲话,才能达到有效沟通。她和同伴只是盯着我看,表情夹杂着警觉跟……嗯,主要是警觉。我露出笑容,希望能让她们放下心来。说到底,她们这么稚嫩——也许她们只是实习生,正在等老师回来。

“我想做‘奢华宠爱美甲’,麻烦了。”我说,尽可能清楚地发音。一阵长长静止的停顿,毫无动静。比较矮的那个先回过神来。

“请坐!”她说,指着最近的凳子。她的同伴依然动也不动。较矮的那位(就名牌看来,叫凯西)心神涣散地东奔西走,然后在对面坐下,先放下一只肾形的碗,含肥皂泡的热水在里头晃来晃去,接着将放指甲油的架子转向我。

“想涂什么颜色?”她说。我的视线受到亮绿色的吸引,那个形状和一种亚马孙毒蛙一样,致命而迷你。我将那罐递给她,她点点头。她其实没在嚼口香糖,可是神态很像在嚼。

她拿起我的手掌,将我的十根指尖放进温水里。我一直很留意,确保其他部分不会碰到那种不知名的洗涤剂,害怕刺激到湿疹。我坐在那里几分钟,自觉愚蠢。她则在附近的抽屉里翻找,带着几种不锈钢的工具回来,小心摊放在托盘上。她那个陷入呆滞的同伴终于活过来了,正在另一个工作桌旁和同事滔滔闲聊。我听不出话题为何,可是似乎激发了翻白眼及耸肩的反应。

等凯西觉得时机到了,就把我的手从水中移开,放在折好的法兰绒布上。她仔细地把每根指尖拍干。我纳闷儿,她为何不直接叫我把手抽出,再把毛巾递给我?这样我就可以自己擦干,因为描述这整件事的此刻,我的手脚运作都正常得不得了。不过,也许那就是“宠爱”的意思,就是一根指头也不用动。

凯西拿起工具开始工作,把我的死皮往后推,必要的时候就修剪。我尝试闲聊一下,意识到这是此种情境的惯常流程。

“你在这里上班很久了吗?”我问。

“两年了。”她说。我很诧异——她看起来才十四岁左右,就我所知,在这个国家,目前童工还是违法的。

“你一直想当……”我思索着那个字眼,“修甲师吗?”

“美甲师。”她纠正我,但仍专注在眼前的工作上,讲话的时候没看我,对于这点我非常赞同。当事人挥着尖锐的工具时,绝对不需要眼神接触。

“我以前想和动物一起工作,不然就是当美甲师。”她继续说。她现在开始按摩我的一只手,这可能是更多的奢华宠爱,虽然我觉得没什么意义及效用,也担心会不会产生过敏反应。她的双手娇小,几乎和我的手一样小(遗憾的是,我的手小得不正常,和恐龙的手一样)。我宁愿由男人的双手来替我按摩:更大、更壮、更结实、更多毛。

“对啊。”她说,“我做不了决定,不知道要选动物还是指甲,所以我问我妈,她说我应该选美甲师。”她拿起指甲锉刀,开始磨我的指甲。这进行起来蛮尴尬的,我自己动手肯定更轻松。

“你母亲是经济学家,还是合格的职业生涯顾问?”我说。凯西盯着我看。“因为,如果她不是,那我不确定她的建议是不是根据收入预测或劳工市场需求的最新资料给出的。”我说,相当担心她的前景。

“她是一位旅行代理。”凯西语气坚定地说,仿佛问题就解决了。我没追问下去——说到底,这不关我的事,而且她做这份工作似乎蛮开心的。她轮流涂上一层层的指甲油时,我想到她也许能结合两种行业,成为狗狗美容师。不过,我选择将这个想法放在心中。有时,试着提出建议帮助别人,最后却有可能引起误会,搞得不愉快。

她把我的手放进一台小机器里,我想那是给指甲用的吹风机,几分钟过后,奢华宠爱就完成了。整体说来,这份体验还真是平淡无奇。

她向我报价——老实说,简直是抢钱。“我有广告传单!”我说。她点点头,并未要求检查,扣掉三分之一的价钱后,说出修正后的价码,还是高得令我震惊。我朝购物袋伸手时,她用惊人的方式说:“住手!”我听话照做。

“你会把指甲油弄糊的。”她说着便往前弯身,“如果可以的话,我帮你把皮包拿出来吧?”

我很担心这是什么精心设计的借口,想从我手上抢走辛苦赚来的现金,所以她把手探进我包里的时候,我像鹰隼一样牢牢盯住她。太迟了,我想起里面吃剩的鸡蛋三明治——她拿出我的包时,做出夸张的干呕动作。我觉得,她反应有点过度——没错,从里头窜出的臭气有些硫化物的气味,不过也没必要这样比手画脚吧。我继续盯着她的手指(我注意到没涂指甲油),她抽出该付的纸币,再将包非常小心地放回购物袋里。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她刚刚那位同伴回来了,看了看我指尖亮着绿色的双手。“不错哟。”她说,语调及肢体语言都强烈暗示着她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凯西变得更有活力了点。“你想要办贵宾卡吗?”她说,“含五次美甲,第六次免费哟!”

“不,谢了。”我说,“我不会再来做美甲了,我在家里也能做同样的事,不但做得更好,而且还不用花钱。”她们嘴巴微微张开,不过我说完就离开了,返回原本的世界,路过香水柜台时,闪身躲过那些准备朝我喷东西或猛塞试用品给我的人。我渴望回到外头的自然光线及新鲜空气中。美容百货这种镶金镀银的牢笼,并非我偏好的栖所;我是自由放养型的生物,就像替我的三明治下蛋的鸡。

我下班回家,打开衣橱,穿什么去参加派对好呢?我有两条黑色长裤及五件白色女衫(嗯,原本是白色的),是专门穿去上班。我也有条舒服的休闲裤、两件棉衫及两件毛衣,是周末时穿的。最后只剩我的特殊场合衣着了,几年前为了参加洛蕾塔的婚宴买的,在那之后我在几个场合上穿过,包括特地去参观苏格兰国立博物馆。那场最新发现的罗马宝藏展览精彩极了,至于爱丁堡之旅,就逊色得多。

去爱丁堡那次,火车内部装潢比较像公交车,而不是东方快车,满是耐脏耐磨的布料及灰色的塑胶设备。其他乘客——我的天啊,这年头老百姓到处跑,在公共场所吃吃喝喝,百无禁忌——除此之外,最糟的是扩音器不间断地传出噪声。感觉每五分钟,那位神秘的车长就会宣布事情,传达敏锐的如珠妙语,像“大型物品应该放置在头顶的行李架上”,或是“如果有无人照管的物件,乘客应该尽快通知列车工作人员”。我想不通,这些智慧珠玑的对象到底是谁?也许是某个路过的外星人,或来自蒙古乌兰巴托的牦牛放牧者,跋涉过大草原、航过北海,发现不曾搭乘过机械化交通工具的自己竟然来到了“格拉斯哥-爱丁堡”列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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