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被子里缩缩,打算在床上赖着。怎么躺怎么不自在,肩酸腿麻骨头疼。心说几时娇气成这样,从前那般风餐露宿辗转流离,也没觉得多难熬啊。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就是如此吧?不知不觉被环境所改变……仿佛为了强行掐断这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子释猛的坐起身,扶着床框闭上眼睛,等待那必然到来的一阵眩晕过去。
李章在隔壁耳房听得动静,敲敲门进来探看。大少爷凡事喜欢自己动手,但是自从有一回起得太急,下床时被脚踏绊倒,三小姐便下了军令:大少爷没起来,耳房里决不许断人。
子释睁眼,推开被子下床:"阿章,你怎么也这么早?外头什么天气?……不要这件,把那边米色的拿过来……"
李章递过衣裳,垂手站着。见少爷低头整理衣带,忽然很想帮忙。往前跨一步,又犹豫了。虚抬一下胳膊,终究没敢伸出去。在李府干了大半年,多数时日跟着大少爷。只觉得世上怎么有这样随和漂亮的主子,拼命想好好伺候,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好好伺候……
子释看他傻愣愣的模样,道:"是不是没睡醒?我这里用不着你了,回去接着睡吧。"
"啊,没……早上霜重,大少爷多穿点。对了,二少爷和三小姐老早就在院子里练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
"哦?那你叫厨房多烧点热水,我看看去。"
绕过屏风,出了房门,隔着廊子向院中一望:奇怪,两个人一动不动并排站着,没换衣裳,也不见拿兵刃,不知练的哪门子高深功夫。走近几步,发梢上居然挂满了露水珠子——这也太勤奋点儿了吧?正要说话,双胞胎看见他出来,齐唤了一声:"大哥……"张着嘴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又没有下文。脸上的表情说哭不像哭,说笑不像笑。僵持一会儿,眨眨眼又正常了,问候道:"大哥好早。"
子释歪着脑袋上下瞅瞅,伸手在两人头上隔空探了一把。
子归不解,问:"大哥做什么?"
子释一脸正经:"不是说玄关通窍吐故纳新,五气朝元三花聚顶,可于百会处见雾气升腾金光四射……"
双胞胎满腹酸楚,被大哥这无厘头内功心法搞得灰飞烟灭。子归揉揉眼睛:"我去看看早饭好了没有。"走两步又回头,"大哥,杞子粥好不好,就用杞花蜜调味?"
"好。"
子周原地立着没动。等妹妹去远了,子释问:"子归没有怪你吧?"
摇摇头。
"宁夫人既已出面,这件事……剩下的就是时机和方式问题了。认祖归宗,无论如何不是坏事。多几门亲戚,权当锦上添花。今后,你想做什么还做什么,咱们该怎么过也还怎么过。"
点点头。"啪嗒!"两滴泪水砸到脚面上。
子释以为弟弟认亲情怯,事态日趋明朗,反而更加感伤,亦属常情。伸手去拍他脑袋,有点费劲,改拍肩膀:"好了,快去洗洗吃饭。若迟了被罚俸,照样从你零用钱里扣。"心里岔开一个念头:小子几时又窜高这么多?
"大哥……"子周抬起头,第一次透过大哥宽厚温暖的笑容看到无边落寞寂寥。昨夜听罢子归述说,最初的震惊、愤恨、意外……很快转为痛惜与了然,继而为自己过去那么长时间的迟钝愚昧感到深深惭愧。——不是看不到,只是没想到。物是人非,生死茫茫,今时今日,只余无尽悲哀,又有什么必要和立场去追问?
十几年来,大哥可敬可佩可依可靠,不顺心不如意时,可嗔可怨可气可恼。习惯了那份睿智坚忍,于是成为理所当然。不曾想过,大哥在承受什么,又会渴求什么。这一刻才发觉,自己这个弟弟也许从未真正关心体贴过他……
眼前一片模糊。意识到已经过了趴到大哥怀里哭鼻子的年纪,愈加难过。与此同时,一种成长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泪水渐渐收了回去。
"雾气太重,大哥进屋待着吧。"把子释拽到房里。不一会儿,又提着热水来了,赶跑阿文阿章,自个儿在旁边细心服侍。
子释狐疑的看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只想叫大哥开心,子周打起精神应了一句:"出言失公允,以己度人。"
嗬,好小子!子释抄起皂盒作势欲拍:"以己度人是吧?敢说我以己度人,侮蔑尊长,忤逆犯上,我看你是皮痒欠抽……"
子周抱头鼠窜:"错了错了,大哥,是"有心求明圣,见贤思齐"。"蹩脚的谄媚着,"大哥,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行了,别跟我这儿瞎贫。再不快点,真迟到了啊。"
"是。那我先吃饭去。"
等子释洗漱完毕,悠悠闲闲往厨房吃早饭,饶有兴味的琢磨起兄弟俩刚才的文字游戏,猛地省悟:"非奸即盗……见贤思齐……这可恶的臭小子,玩儿反讽啊!"
八月二十二,子周从衙署回家,却见妹妹在前院站着。瞧见自己,几步迎上来:"今儿上午,宁夫人派人把大哥接到侯府去了。这多半天也不见回,怎么办?要不要上门问问……"
正说着,门外传来说话声。出去一看,原来是宁府的轿子将大哥送到了家门口。子释道过谢,又重重打赏侯府仆役,这才和弟妹一起往里走。
直到进了书房,方停住脚。望着随在身后的两人,有点无奈又有点认命的叹口气:"二十五朝会,也就是大后天,我恐怕……得跟子周去面一趟圣。"
"面圣"二字被他这么拆散了讲,听起来颇为滑稽,双胞胎莫名的紧张打消不少。子周问:"皇上几个月没举行朝会了,难不成因为咱们……"
"你也忒自作多情,这事儿不过是顺带。皇上肯上朝,是因为——封兰关失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