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全家没有一个秉承她的信仰而做了教徒的。我妈信佛,我爸爸是个半吊子无神论者,我叔叔应该信嬉皮士或者西门庆,至于我,只信关公。在我二十岁以前,我奶奶还活着,她问我是不是要受洗,我跷着二郎腿说,我头上有神,他会保佑我,不需要再弄一个主了。我奶奶说,你那个神,是有巨大的裂缝的。这句话我没听明白,我奶奶就上天堂了。后来倒是真的应验了,我所相信的一切保护神,都会在适当不适当的时候打瞌睡、发呆、跳线,这大概就是我奶奶说的裂缝。唯有她的主,看起来无所不在,直至永恒。
但我仍然喜欢我的神,我卖黄片的时候能感到我的神在勾引买主的神,我进了人才市场就能感到他变成了一个垂头丧气的矬神。他既不是我爸爸也不是我儿子,他跟着我一起倒霉,有时催我勇猛,有时比我还胆怯,他打瞌睡但是不会背叛我,赌输了不赖账。
当然,我奶奶的主也挺好的,我是这样想的:终有一天,我的神会弥合他的裂缝,到那天我就把他交给上帝算了。
一九九八年,当我们知道福利院竟然有价目表时,不禁都吓了一跳。杨迟说,具体数字不一定准确,健康的孩子大约一千美金,残疾的八百。这是只给外国人的价码,中国人没有。我说,他妈的,他们卖孩子给外国人?杨迟说,也不是卖,是生活费,孩子归你了,之前的生活费你得支付。这个事实让我们有点尴尬。我说我愿意在自己脖子上挂个五百美金的牌子,后来想想,这点钱不足以让我爹妈养老,最起码得五千美金吧。但这个数字又太高,我不可能比戴黛更值钱。
我对杨迟说:“我们要是能变成小孩,抛爹别妈,大概也能去美国吧。”
杨迟说:“变成受精卵就能装在瓶子里去美国了,机票钱都不用出。”
我再次摊开世界地图,隔着一巴掌宽的太平洋,仿佛看到我的厂医姐姐在那里。从理性的角度,我为戴黛高兴,不过又联想到所有去了美国的人都不会再回来,回来也变得不认识,不免又有点伤感。
那年夏天,小苏辞职,赔了农药厂两万块培训费(工作满五年才能恢复自由身)。这笔赔偿并非硬性规定,农药厂的一切都是由某个人说了算的。董事长早就宣布,大学毕业生在厂内表现出色的,如果考研或辞职,可以考虑免除培训费。这使得人们将其视为开明的、人性的领导,法令如山,上善若水,就是这么玩的。大学毕业生考虑到这两万块,想走不想走的人,都表现积极,董事长深为自己的治人之术而高兴。当然,能免除培训费的人并不多,董事长的侄子,副厂长的儿媳妇,都是这个级别的。有些没后台的,只能送礼,在两万块限度内哪怕送掉一万,还是等于赚了一万,偶尔也有人送掉一万最后没成功的,那就全亏进去了。董事长只是想让人们明白,送礼固然可喜,但这是一场赌博,没有人逢赌必赢,你仍然必须表现出色。
小苏已经在农药厂干了两年,这两年没有迟到早退过一次,搞化验也没出过错,当然,报社也没来采访过他,属于很低调而尽职的员工,不似杨迟那么嚣张。小苏递上辞职申请,本不指望能免除培训费,但还是说了些好话,表明自己工作认真,没有对不起农药厂。不料当时农药销售一片惨淡,厂里各处都有人要走,董事长大怒,把个农药厂当成是上帝的应许之地,凡是临阵脱逃的都属于叛教者,恨不得施以火刑。董事长拍桌子说,一个都不许放,交钱也不放,档案压下来,尤其这个外地来的大学生,忘恩负义之辈嘛。小苏心想,你大爷的,我苦干两年没什么嘉奖,这会儿成标兵了。小苏那时已经拿到北京一家外资公司的录用通知,急着要走。我劝他旷工,一星期就开除,成自由人。小苏说这个不行,开除是要入档案的,履历上太难看,他半辈子优秀,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成绩单上就没有低于九十分的,不能受此羞辱。只能托了人,送了礼,并拿出结婚证的复印件,证明夫妻两地分居十分煎熬,再不放行,就拿出老婆的怀孕证明来。董事长这才息怒,令其交钱走人。小苏上班两年,也就攒了两万块积蓄,一忽悠全都没了。
等他净身出厂,我们纷纷庆贺:操,小苏,转会费三千美金啊,你比戴黛值钱。
每一个人想要离开,都得交钱,甚至是戴黛。美国人好心好意来中国领养孤儿,美国一定是太幸福了,国内都找不出孤儿了,只能来中国领养。但是这一千美金到底是太贵还是太便宜,王八蛋才说得清。我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很多年,直到中年,那会儿老杨赚了一屋子的钱,带着女朋友去非洲打猎,用自动步枪撂倒一头狮子,交了五万美金。后来去难民营,有小孩跟着他走,他倒也想带个黑人孩子回中国,翻译官告诉他,您得出一千美金。杨迟一听,想起当年事,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这笔钱是国际惯例,WTO的价码啊,别再耿耿了。我说我早知道了,我有个朋友不孕,去四川乡下买小孩,三百块成交,从孩子的亲妈手里买过来,后来他又花两千块买了只陆龟陪这三百块的孩子玩。
小苏辞职拖延了一段时间,北京那家公司去不成了,等另一家公司的回复。我们天天坐着,什么事都不干,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时间分分秒秒地流走,小苏家里到处都在发霉。这正是戴城的特色,霉菌无处不在,任凭你怎么消毒,真菌总有办法起死回生,占领住宅。那阵子狗得了肠胃炎,经常拉肚子,我们怀疑它是吃了院子里长出来的蘑菇,只能将它锁在笼子里。
有一天我们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天气稍好,小苏说他有点想念戴黛了,不妨去福利院把她接出来吧。北京的录用通知一旦到这里,或者美国人一旦来戴城,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这时杨迟说:“我也马上要去划水县讨债了。”
我们再次来到戴城福利院,雨又下了起来。蔺老师把戴黛送到门口,叮嘱我们:“两天就得送回来。”
“美国人两天就到了?”
“其实已经在戴城了,但他们还要旅游一阵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
戴黛说:“爸爸,我想你们了。”小苏蹲下去,深情地抱了抱她。
我们带着孩子去了杨迟家,看了看杨迟的爸爸妈妈,老头深情地抱了抱她。整个那一天,农药新村那幢楼里,所有认识孩子的人都过来深情地抱她,然后说,也算不错,能够被美国人领走,总他妈的比中国人领走来得好。也有人说,未必。这就争了起来。杨迟的爸爸走出来说:“别争了,很圆满的事情。美国很好,这是戴黛的第二次投胎。”党员都这么说了,大家也就闭嘴了。
我们回到小苏家里,像我少年时代经历的所有无聊的雨季一样,搬了个凳子,坐在屋檐下看天空。孩子也跟我们一起坐着,狗病得不轻,找兽医配了点药,继续锁在笼子里。孩子隔着房间,看到暗处的狗,忽然问:“它会不会死?”
“不会。”小苏说。
“它看上去像要死了。”
“它只是生病了。”
孩子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说:“如果它死了怎么办?”
小苏没办法,只能说:“我在院子里挖个坑埋了它。你别再想这个事了。我们一起来看看美国地图吧。以前教过你唱美国国歌的,你还会唱吗?”
“忘记了。我现在会背唐诗。”孩子说着,对着阴沉的天空背了一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又背了一首“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都挺通俗的。她出国以后,唐诗用不上了。孩子背完了唐诗,我们说背得真好。孩子又背了一遍。我忽然发现,唐诗这玩意儿,要是你一再重复地背它,就会显得伤感了。小苏说:“戴黛,美国,是个很美很美的国家,你到那里去,也会很美。那个地方也有白日依山尽,密西西比河入海流。”
“他们会给她起一个美国名字吧?”我说。
我们想了一会儿,根据中国公司里中国人给自己起英文名字的套路,她会被叫作黛茜?
“你喜欢黛茜这个名字吗?”小苏问戴黛。
孩子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
事实上孩子不叫黛茜,她叫琳达。那得是下半年,小苏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爱荷华州的电子邮件,用英文写的,里面有孩子的照片,有她的近况介绍。名叫琳达的女孩穿着裙子,微笑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肤色偏黑,的确像好莱坞电影里的亚裔女孩。小苏用英文回信,祝他们幸福,后来他的邮箱被人黑了,也就失去了消息。
雨停了,我们带孩子来到了戴城的儿童剧场。那地方我从来没去过,在我的童年时代,只有优等生才可以进去看免费的会演,杨迟之辈是常客。现在我终于也能名正言顺地进去了,带着我们的半吊子女儿。当天表演的是舞台剧《新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我们买了四张票。走进剧场一看,太破了,上座率只有三分之一,好些地方灯都不亮。杨迟说:“以前这儿可漂亮了,现在搞成这样。”
我说:“喂,看白雪公主会不会对小孩有心理阴影啊,什么继母皇后的。”小苏说:“介绍上说了,新白雪公主,另外一个故事。”我抠着漏洞的座椅套子,心想,不知道会看到什么场面。灯光暗下,幕布拉开,一个中年微胖的女演员饰演白雪公主,手里拿着宝剑要去和恶龙决战。小苏说:“这是白雪公主吗?”我指着戏票说:“新白雪公主。”小苏说,好吧,继续看下去。过了一会儿小矮人出来了,我们数了数发现不对头,只有三个小矮人。这时白雪公主也问了:“还有四个呢?”那三个小矮人说:“他们挖矿去了。”于是这出武装白雪公主的舞台剧里,前前后后就只有三个小矮人,白雪公主带着他们屠了六条恶龙,没有皇后,没有猎人,没有王子。杨迟摇头说:“早知道演员不够用,干吗不演一出‘灰姑娘屠龙记’呢?”小苏说:“大爷的,我们四个人就能演。”戴黛说:“狗狗可以演龙。”我说:“齐活了。”胖子白雪公主说:“下面的观众请不要大声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