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学已半个月有余。这天,陈樨在学校实验室惹了麻烦。她做过氧化钙制备实验时竟一不留神把氨水瓶摔碎了。幸而瓶里氨水余量不多,但也足以呛得人灵魂出窍。当时实验室里只有她和班上另一个小组的成员,两人在走廊眼泪汪汪地干咳,引来了实验室管理员,自然免不了一顿批评教育。
闻讯赶来的还有正好在同一楼层课题组实验室坐镇的陈澍。陈澍问清了事故原因,在确定吸入量不多、人无大碍后,勒令陈樨立刻向实验室同伴道歉,还叮嘱管理员严格按实验室安全事故处理规程对陈樨进行处分。陈澍绷着脸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怵他。前来围观的师兄们想要说情,被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实验室的同伴主动替陈樨求情也没用。
陈樨自知理亏,老老实实认错认罚。善后完毕,陈澍让她到自己办公室去一趟,她拒绝了,理由是处分条款里不包括这一条,她还要忙着写书面检查。
陈澍看着她灰头土脸地走远,不禁若有所思。他算不上十分细心的父亲,但他也能发现女儿近日来的反常。先是从上周起,她每天出门都打扮自己,哪怕那天要泡在实验室也不例外,引得那些实验室单身汉们心猿意马,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陈澍早就想抽空找她谈一谈,主要是告诫她这样不利于实验室的安全操作。这两天陈樨总算恢复了正常装扮,这下倒好,她自己因为分心大意出了纰漏。
陈樨好不容易依照老父亲的要求写完了三千字的书面检查。下午一放学她就被音乐剧社的朋友展菲拉去给社团招新。陈樨甚至算不上剧社的正式成员,只不过去年这个新成立不久的社团要排一个新剧。成员里能唱爱演的多,擅长舞蹈的少,于是担任副社长的展菲前来游说她去助阵。一开始是冲着让她做女主角去的。
陈樨觉得新奇,也乐意加入。谁知两轮试演下来,她因为长得不像剧里温柔善良、命运多舛的女主角,被哄劝着去演了蛇蝎心肠的女反派。这也罢了,女反派演着演着,展菲又一脸为难地告诉她,反派谁来演都可以,社团还是希望她专心于更重要的舞蹈编排。陈樨一想便知,音乐剧要跳还要唱,这不就是嫌弃她唱歌难听嘛!要不是展菲差点儿趴下来抱她的腿,她早撂挑子走人了。不过歪打正着,虽然没有正式出演,但陈樨的编舞收获了不少好评,新剧反响不错。她从此也成了音乐剧社的编外人员。
盛夏的下午太阳毒辣,纵使人在太阳伞下也很容易汗流浃背。陈樨用社团的招新简章扇着风,面无表情地对展菲说:“你们的人气不太行呀!”
她说得不假,别的社团档口大多围着一圈新生,相比之下她们这里称得上“门可罗雀”。偶有几个感兴趣人的上来瞅一眼,很快又走开了,任展菲如何甜言蜜语也唤不回来。
陈樨没想到的是展菲此刻心里也叫苦不迭。展菲原本打着如意算盘——陈樨往这儿一站,盘正条顺的大美人儿,怎么说也能为他们这新社团招揽点儿人气。不料实际效果适得其反。展菲追着几个看似有意向的新人问他们有何顾虑。结果女的说怕自己容貌够不上他们社团的标准;男的红着脸摆手,走远了才又频频回头张望。展菲这才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陈樨美则美矣,却不是令人见之可亲的模样。她的美是带有攻击性的,再加上她今天似乎心情不佳,在陌生人看来简直是一块儿写着“生人勿近”的招牌。
展菲刚听说陈樨时,别人告诉她那是大明星的女儿,她们学校赫赫有名的化学系女神。展菲一开始也认为这人必须不好相处。两人第一次打交道是在大一下学期的体育选修课,她们都选了一个冷门课程——舞龙舞狮。展菲选这门课是因为进入选课系统晚了,没得选择。她想不通女神是为了什么,后来陈樨告诉她,选这门课是因为自己不会舞龙舞狮。开课的那天只到了十来个人,其中仅有两个女生。课上要求两两组队,大部分男生都主动要求和展菲一组。展菲抱着狮头正无所适从,陈樨也对她发来组队请求,她脑一抽竟答应了。事实上一番接触下来,展菲发现陈樨脾气称不上好,但也不难相处,而且机敏有趣。她正常得和她出众的容貌格格不入。展菲曾担心两个女生组队舞狮会在体力上存在不足。结果训练的时候,看上去“瘦高仙”的陈樨轻松把她托举了起来。
展菲请教过舞龙舞狮课上的其他同学,当初为什么不和陈樨组队。有个中文系的师兄引用了钱钟书先生的话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们这种未老先丑的臭男人自惭形秽,知道没有希望,决不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梦,她的美貌增进了她跟我们心理上的距离,仿佛是危险信号……要是我们爱她,好比敢死冒险的勇士,冒着明知故犯的心思。”
然而后来他们和陈樨一块儿舞龙玩儿得风生水起时,似乎也忘了那是只白天鹅。
为了音乐剧社的未来着想,展菲拜托陈樨在后头替她整理入社小礼品。两人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展菲今年想尝试着排一个经典剧目——《悲惨世界》。可是现有的成员里没一个符合她心目中男主角冉阿让的形象。她说自己要找一张英俊的、无辜的,兼具孤独感和破碎感的面孔。
陈樨嘲笑她瞎扯淡!无论在原着还是各版本的剧作中,出身底层的冉阿让都与展菲的描述没有半分钱关系,他一出场就是个粗壮身材、有着毛茸茸胸脯的中年大叔。
展菲据理力争:“肉体的美好和灵魂的受难营造出的悲剧感会赢得更多观众的共情。”
“就你们社那妆发服化水平,假发套一带,脸上粉一抹,什么好肉烂肉都没差别,亲妈来了也认不出来。”
展菲沉默了一会,说:“哎!陈樨,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的状态和说话语气透着一股枯萎、干涸的味道。这是缺少爱情滋润的表现……你空窗多久了?”
陈樨发现自己现在和搞艺术的人越来越不能沟通了。枯萎和干涸是由什么分子结构组成的?她身上顶多有点氨气的味道。可说到空窗期,她不禁盘算:自己的空窗期应该是十个月,还是十天?
陈樨凝神思索的样子让展菲心生怜悯。这空窗期长久得都让人记忆模糊了?展菲是见过陈樨前男友的。据她所知那还是陈樨第一次正式与人确定恋爱关系。男方也是相貌学业都出色的师兄。可这段感情在展菲看来,谈得清清淡淡,散得无疾而终。实在不应该是陈樨应该有的水准。
陈樨明面上的追求者不算太多,但敢于迎难而上的都是颇有自信的人。她那个青梅竹马的发小,玩儿乐队的大帅哥,每次到他们学校来找陈樨都会在他们学校bbs的表白墙上掀起风浪。很多人认为陈樨跟他是一对,可展菲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
在这方面展菲相当佩服陈樨的定力。要知道陈樨虽然也样貌出众,但是在身边女生普遍精致,男生相对粗糙的大环境下,那个青梅竹马是比陈樨更引人注目的。他的帅是不奉献给娱乐圈就有失大局观的帅。
为什么不接受大帅哥?
陈樨的回答是:“我没有那种跟他一起吃饭、聊天、睡觉的冲动。”
陈樨没有诳展菲,这套标准也不仅仅针对孙见川。参加卫乐的婚礼回来后有大半年了,这期间也有零星几个男生对她示好,其中有一个篮球打得特别好的体育生,号称他们g大流川枫;还有桥牌社的学长,聪明又风趣,和她一样是学校的教工子弟,都是不错的选择。闲着也是闲着,陈樨并没有铁了心要将人拒之门外。可是她那套“吃、聊、睡”的标准如今更具象化了,当她把自己和卫嘉做过的事套用在另一个人身上,光想象都很难进行下去。
“我要去醒狮社那边转转,剩下的你自己收拾。”陈樨活动着因久蹲而血液不畅的腿脚对展菲说。
“等等,空窗客,留下话来!你到底喜欢跟什么样的人吃饭、聊天、睡觉?改天我遇到了好给你介绍!”展菲叫住了她。
陈樨眨着眼睛冲她笑:“当然是让我感到舒服的。”
展菲回味着陈樨那充满了信息量的回答,以至于有人在他们社团的摊位前停留也无心搭理,反正看的人多,加入的人少。
一段魔性的钢琴旋律不断在展菲屁股后头响起,她回头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了陈樨的手机,上面显示来电的名称是——“马场小白菜”。
“同学,你手上拿的是你自己的手机?”在他们摊位前驻足的人问道。
展菲抬起头来,对方的手里也握着个正在通话状态的手机,蓝屏的。
几秒之后,她看清了对方的样子。那一刻,剧社精英和逻辑学高分选手的潜能在展菲体内轰然爆发,碰撞出巨大的灵感火花。
“马场小白菜?”她艰难的做了一个吞咽动作,又指着面前的人道:“哦哦,你就是能让陈樨舒服的那个人?”
手机迅速被它的原主人抽走,展菲的腰被人重重拧了一把。她看到去而复返的陈樨慢悠悠踱到那个人面前,神情冷淡矜持,手却不落痕迹地捋了捋刚才在醒狮社戴狮头时弄乱的刘海。
“你跟我来。”陈樨说。
“好。”
那人点头,不忘对展菲善意地笑笑。
他随陈樨离开。两人并没有靠得很近,也没有太多交流。只是离开学生事务中心前的广场转入岔道时,那男生出于对路况的不熟悉犹豫了片刻,陈樨拉扯了他一把,直至他们消失在弯道,她的手也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展菲脸上流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意,她知道自己猜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