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夏天,我忙于各种应酬,还要间或与将军会面,参加舞蹈表演等等,每天早晨从床铺上挣扎起来的时候,我经常觉得自己就像装满了钉子的提桶。通常在下午三点左右,我会努力忘记疲劳。我常想,自己这样努力,究竟赚了多少钱。但我从未真想去查一查,所以,一天下午妈妈把我叫到她屋里,说我在过去半年内赚的钱比初桃和南瓜加起来还多时,我实在是吃惊不小。
“那就是说,”她说,“该是你和她们换房间的时候了。”
听到这话,我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高兴。这几年,初桃和我都彼此避让,才好歹相与为邻。但我把她看作是一头睡着的老虎,而不是落败的老虎。初桃当然不会认为妈妈的做法是“换房间”,她会觉得自己的房间被夺走。
那天晚上我见到豆叶,就把妈妈的话告诉了她,还说我担心初桃心里的火气又要旺起来了。
“哦,好啊,这很好,”豆叶说,“只有见了血,一个女人才会一败涂地。现在我们还没有见到。就给她一个小小的机会,看她这次能闹成什么样子。”
次日清晨,阿姨上楼来告诉我们搬东西的办法。她首先把我带到初桃的房间,说有个角落现在属于我了,我能在那儿放任何东西,别人都不能碰。接着她又带初桃和南瓜到我的小房间,也给她们定了相应的地方。我们彼此交换东西后,换房就结束了。
那天下午,我开始在过道里搬东西。我希望自己也能像豆叶一样,在这个年纪已经收藏了许多好东西。但国内形势变化很大,化妆品和卷发器最近已经被军政府禁为奢侈品。当然,我们这些祇园人是权势人物的玩偶,仍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或多或少有一些。然而,贵重礼品是几乎绝迹了,于是我这些年收藏的东西不外乎一些卷轴、砚台和大酒杯,还有一套立体摄影的风景名胜照片,外带一只精致的纯银镜头,都是歌舞伎演员尾上阳五郎十七世送给我的。总之,我把这些东西都搬了过去,和我的化妆品、衬袍、书籍、杂志一起堆在屋角。但直到第二天晚上,初桃和南瓜还没有把她们的东西搬出去。第三天中午上完课回来的路上,我打定主意,如果初桃的瓶瓶罐罐还挤在梳妆台上的话,我就要请阿姨来帮忙了。
我走到楼梯上时,惊讶地发现初桃和我房间的门都开着。一个白油膏罐摔碎在过道地板上。好像出了什么岔子,一走进房间,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初桃坐在我的小桌前,一口一口抿着小玻璃杯里开水一样的东西——正在看我的一个笔记本!
艺伎理应对她们认识的男客保密,而数年前当我还是学徒的时候,我在某天下午去了一家纸品店,买回一本空白的漂亮本子,开始写日记。你听到这个,可能会觉得奇怪。我还没有笨到去写下一个艺伎不该披露的事情。我只写我的所思所想。凡是我要写到某个男人时,我就给他取个代号。比如说,我把延称为“嗤先生”,因为他有时候嘴里会发出一种嘲讽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嗤!”会长我称为“哈先生”,因为有一次他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听上去就像“哈”,而且好像他在我身边刚睡醒一样,我当然对此印象深刻。但我从未想过有人会看到我写的这些东西。
“啊,小百合,见到你我太高兴了!”初桃说,“我一直在等你,想告诉你我多么爱看你的日记。有几篇特别有意思……说真的,你的写法很有味道!我觉得你的字倒写得不怎么样,不过……”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写在扉页上那句有趣的话?”
“我想没有,让我看看……‘私人日记’,嗯,我正说你写的字,这就是个例子。”
“初桃,请把本子放到桌上,离开我的房间。”
“说真的!你让我很吃惊,小百合。我是想帮你忙!听我说几句就知道了。举个例子:你为什么要给延俊和取名为‘嗤先生’?完全不适合他。我想你应该叫他‘水疱先生’或‘独臂先生’。你说是吧?你愿意就可以改过来,不必为此称赞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初桃。我根本没有写过延先生。”
初桃叹了口气,似乎在说我多么不会说谎,接着开始翻我的日记。“如果你写的不是延,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写在这儿的男人是谁。让我看看……哈,在这里,‘有时候我看见有个艺伎盯着嗤先生看,他就会满脸怒气。但我却可以想看他多久就看多久,他似乎很乐意被我看。我想他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像别的姑娘一样觉得他的皮肤和独臂奇怪可怕。’我猜,你会告诉我有人和延长得一样。我想你应该给他们介绍介绍!想想他们有多么相似啊。”
此刻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心头的难过。发现你的秘密突然曝光是一回事,但造成曝光的是你自己的愚蠢……唉,如果我打算诅咒某人,那就是我自己,先是写了日记,又把日记放在初桃能找到的地方。店主没关窗,就不能怪暴雨浇湿了货物。
我走到桌前,想从初桃手里拿回日记,但她把它抱在怀里站起来。她另一只手端起那个玻璃杯,我原先以为是开水,现在站得近了,就闻到清酒的味道。这根本不是水。她醉了。
“小百合,你当然想把日记拿回去,我当然也会还给你,”她说,但她边说边朝门口走去,“问题是,我还没有看完。所以我带到我的屋里去……除非你更想让我带给妈妈。我相信,她会很高兴看到你写她的几页的。”
之前我提过,一个油膏罐打碎在过道地板上。初桃就是这么做事,弄得一团糟,还懒得叫女仆。但她一出我的房间,就遭报应了。她大概喝醉了,忘了这瓶子,总之一脚踩了上去,发出一声尖叫。我看到她瞧了一会儿自己的脚,咝咝地吸冷气,又继续往前走。
她走进自己屋里,我害怕起来。我想该怎么从她手里把本子夺回来……接着我想起了豆叶在相扑比赛时的灵感。跟着初桃去夺当然是个办法,但我要等到她松懈下来,觉得她自己得逞了,再出其不意地从她那里抢回来。这似乎是个好主意……可是我很快又想到,她会把它藏在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她现在关了门。我走到门外,轻声说道:“初桃小姐,如果你觉得我发火,那是我不对。我能进来吗?”
“你不能进来。”她说。
但我还是拉开了门。房间里乱七八糟,因为初桃是走到哪里东西就丢到哪里。日记就在桌上,初桃正拿一块毛巾捂着脚。我不知道该怎么引开她的注意力,但我决定不拿到日记绝不离开房间。
初桃可能有水老鼠那种脾气,但她也绝不笨。如果她清醒着,我都不会想要去斗过她。但她当时那个样子……我环顾地板,只见成堆的内衣,香水瓶,还有其他她乱扔的东西。壁橱的门开着,她放首饰的小保险柜也开着,好几件首饰掉在垫子上,似乎她早晨坐在那儿一边喝酒一边试戴首饰。突然一样东西攫住了我的目光,它明亮得好像夜幕里唯一的星星。
这是一个翡翠腰带饰针,就是多年前我发现初桃和她男友在女仆屋内的那个夜晚,初桃指责我偷走的那一个。我压根儿没想到能再看见它。我径直走向壁橱,从一堆首饰里把它拿出来。
“多棒的主意!”初桃说,“过来偷我的一个首饰。老实说,我宁可要你赔给我的钱。”
“我很高兴你不介意!”我对她说,“但我要为它付多少钱?”
我说罢便走过去把饰针举到她面前。她脸上灿烂的微笑消退了,就像黑暗从日出的山谷里消退一样。正当初桃坐着发愣的时候,我用另一只手把桌上的日记本一下子拿走了。
我不知道初桃会有怎样的反应,总之我走出房间就把门关上了。我想要径直到妈妈那里去,给她看我找到的东西,但我当然不方便拿着日记本去。我用最快速度拉开放着当季和服的壁橱,把日记藏到两件用薄纱纸包裹的袍子中间。这只花了几秒钟,但我却汗毛直竖,生怕初桃随时会拉开房门看到我。我关上壁橱门后,冲回自己屋里,把我梳妆台的抽屉开了又关,让初桃觉得我把日记藏在这里了。
我走到过道上,她正在自己门口看着我,噙着一丝笑意,好像觉得整件事情很有趣。我装出担心的样子——这倒不难——拿着饰针来到妈妈的房间,把它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她放下正在读的杂志,举起饰针来欣赏。
“这个很漂亮,”她说,“但眼下在黑市卖不出好价钱。没有人会为这种首饰出高价。”
“妈妈,我肯定初桃会出高价,”我说,“您还记得几年前,她说我偷了她的饰针,还让我赔钱吗?就是这个。我刚才在她首饰盒边的地板上找到的。”
“您知道吗,”初桃说着走进房间,站在我身后,“我相信小百合是对的。这就是我丢失的饰针!或者至少看起来像那个。我从没想到还能再看到它!”
“是啊,你一直喝醉酒,找东西当然很难了,”我说,“你只要在你首饰盒里仔细找上一找就行了。”
“我在她房间里找到的,”初桃说,“她把它藏在梳妆台里。”
“你为什么去翻她的梳妆台?”妈妈说。
“妈妈,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小百合把一样东西忘在了她桌上,我是想替她藏起来。我知道我应该立即拿给您看,可是……她一直在写日记,您知道。她去年就给我看过。她写了很连累一些人的东西,而且……说真的,还有几页写到了您,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