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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1页)

蜜拉和彼得开心地醒来。这将是他们对这一天的深刻记忆,为此他们将会对自己感到嫌恶、不齿。人生中最糟糕的事情能对一个家庭产生这种效果:我们对一切土崩瓦解以前最后的快乐时光的记忆总是最为鲜明的。撞车前一秒钟,事故前在加油站所买的冰激凌,假期结束返校及接到诊断通知书前的最后一次游泳。我们的记忆总是强迫我们回到那最美好的时刻,一夜又一夜,催问着相同的问题:“我当时是否能够采取不同的行动?当时我为什么只顾着开心?要是我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是否能阻止它发生?”

在一场悲剧前,每个人都有无数个愿望;而在悲剧发生以后,人们就只剩下一个愿望。孩子出生时,父母亲梦想着这孩子将会与众不同,直到他她开始生病,直到他们突然间只希望一切能够正常为止。艾萨克死后的数年来,蜜拉和彼得每次笑逐颜开时,都会感到一股恐怖的、撕裂般的罪恶感。当他们感到开心时,耻辱感仍然可能将他们逮个正着,使他们纳闷:当他离他们而去的时候,他们却没有崩溃,这样算不算是一种背弃?悲痛的恐怖效果之一在于,我们会将它的缺席解读成以自我为中心。你该怎么做才能在一场葬礼后继续生活、该怎样才能重新组起支离破碎的家庭、该怎样才能与裂缝共存,这都是不可能说清楚的。所以,到最后你能要求什么?你能要的,就是美好的一天,几个小时的健忘。

那场冰球比赛已是昨日事。今天早晨,彼得与蜜拉快乐地起床,笑逐颜开。他在厨房里吹着口哨,当她从淋浴间走出时,他们以那种大人忘记自己为人父母的方式忘情地彼此接吻。十二岁的里欧面露恶心的表情,从桌前跑开。他的爸妈忘情地舌吻着,一路笑进彼此的唇瓣。这是美好的一天。

玛雅在房间里听见了他们的动静。她把毛毯当成茧,将自己深深地包在里面。他们甚至还没有发现她已经回家了,他们以为她在安娜家过夜。当他们打开门、面露惊讶之色时,她会向他们说明她不太舒服。在床单下,她套着两件连身慢跑服,以确保额头是暖热的。她不能告诉父母这个事实,她狠不下心对他们做这种事,她知道:他们将会活不下去。她的想法不像某件刑事案件的受害人,反而比较像是犯案者: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永远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必须湮灭所有证据。当爸爸载里欧去练球、妈妈到超市时,玛雅便爬下床,清洗她昨天穿过的衣服,这样一来就没人会看见那些污渍。她把被撕烂的衬衫装在一个塑料袋里,走向门口。但她在那里停下来,几个小时内,她站在门口,因恐惧而颤抖着,无力走向垃圾桶。

昨天的无数心愿,今天只剩下一个。

班杰的三位姐姐总是以不同的方式沟通。三姐佳比爱说话,二姐凯特雅擅长倾听,大姐爱德莉则大喊大叫。假如你有三个弟弟妹妹,而老爸又拿着猎枪到森林里去了,你的成长速度会超过一般正常人的成长速度,而你心志的坚毅程度也会超过你实际上希望的程度。

爱德莉没有让班杰睡懒觉,反而逼他起床,整个早上都在命令他帮她照顾小狗们。等到他们工作完成,她将他拉到作为储藏室使用的建筑——那栋楼被改建为小健身房,她就在那里强迫他举重,直到他呕吐为止。他不会抱怨。他从来不会抱怨。直到一两年以前,爱德莉举起的重量都还比他重。但是,当他所举的重量超过她时,这就以非常快的速度发生了。她曾经见过,当三名成年男性在“谷仓”酒吧调戏凯特雅时,他凭一己之力打倒了他们所有人。当他不在场时,姐姐们常常聊起这一点。也就是小弟真正发怒时,她们从他双眼中看到的事物。她们的母亲总是说:“要不是这小子发现了冰球,我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德行。”但姐姐们知道,一旦如此,会发生什么事。她们见过这样的男子,在“谷仓”、在健身房,以及在其他无数个地方。眼里的瞳孔消失在黑暗中。

冰球给了班杰脉络、结构与规则。但最重要的是,它奖励了他最良善的一面:他胆大无惧的心,以及不可动摇的忠诚。它为他的精力提供了焦点,将它导引向富有建设性,而非毁灭性的事物。在他的整个童年中,他习惯睡在自己的冰球杆旁边。有时候,爱德莉相当确信:他现在仍然会这样做。

当她的弟弟放下杠铃,从长凳上滑下,第三次呕吐时,她给了他一瓶水,然后坐在旁边的一张高脚凳上。

“所以,你有什么问题吗?”

“只是宿醉而已。”他呻吟道。

他的手机响起。他的手机响了一整天,但他拒绝接听。

“不是,你这头蠢驴,我不是说你的肠胃有问题,是那里有什么问题?”她叹道,指了指他的太阳穴。

他用手背擦干嘴角,小口地喝着水。

“只是一件……小事。跟凯文有关。”

“吵架啦?”

“差不多。”

“所以是……”

“糟透了,就这样。”

手机继续响着。爱德莉耸了耸肩,向后躺回长凳上。班杰站在她后方,当她举起杠铃时,标示出她所举杠铃的位置。他总是希望她能多打几年冰球,她肯定能打败青少年代表队那一票人。年轻时,她曾在赫德镇的青少年女子冰球队效力过几年,直到他们的母亲负荷不了每周数晚往返赫德镇的车程为止。熊镇没有设置青少年女子冰球队,从来就没有设置过。班杰有时候会想,自己的姐姐本来可以成为多么好的球员。她看得懂比赛,会因为他犯下戴维对他耳提面命的技术性错误而对他大声咆哮。她热爱这一点。就像她的弟弟一样,热爱这一点。

她做完以后,拍了拍他的脸颊,说道:“你们这些打冰球的男生就像小狗一样,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干蠢事;只需要一个理由,就可以做好事。”

“所以呢?”他呢喃着。

她露出微笑,指着他的电话。

“所以,小弟,不要再像个扭扭捏捏的老太婆一样,去跟凯文讲讲话。要是我再听见你的手机铃声响一次,我就把杠铃扔在你脸上。”

亚马打了玛雅的手机十次,一百次。她不接手机。他仔细地思考着每个细节,以至于他开始尝试说服自己:这也许是错觉,一场误会。老天爷,要是他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实际上并不存在,那就真是太好了。他当时的确烂醉如泥,妒火中烧。他拨打玛雅的手机,一而再,再而三地拨打,但没在她的语音信箱里留言,也没发任何文字短信。他奔入森林,直到再次呕吐,直到累到无法思考。这样跑上一整天,那么他当天晚上就可以疲劳到崩溃。

凯文站在庭院里。所有的冰球选手都习惯于带着伤痛出赛。你在某处总是会有小伤口。鼠蹊部拉伤、扭伤,手指骨折。在青少年代表队里,每个星期总会有人聊到他已经等不及摘掉自己头盔上的护栅,上场比赛。“我要甩掉购物推车!”即使他们见过所有脸部被橡皮圆盘和冰球杆击中的甲级联赛代表队球员,他们不只毫不畏惧,还对此满心期待。当他们还小时,都见过一名球员在赛后站在场上,嘴唇上整整缝了二十针才免于使脸颊裂开;但当他被问到“痛不痛”的时候,他只是露出狞笑:“不过就像我在嚼烟草的时候咬到了一下。”

这是星期天下午,恩达尔家的别墅早已被彻底地清洁过,无懈可击,一片空寂。凯文站在庭院里,不断地射击着橡皮圆盘。他在男童冰球队时就已经学会忍受任何痛苦出赛,甚至享受痛苦。血疤、骨折、割伤、脑震荡从来都不影响他参加比赛。但是,现在的情况可不一样了。其中一只手上的两条抓伤使他射出的橡皮圆盘飞过了球门网。

大门并未上锁。班杰走进别墅,发现除了显然是某个烂醉的酒鬼跌跌撞撞、在通往地下室的门板上留下的一块脏迹以外,整栋屋子看起来一如往常。像是从来没人在里面住过似的。他站在露台的入口处,看着凯文将橡皮圆盘射在邻居家的花床上,像是盲目地乱射。凯文看见他时,双眼透出疯狂,眼睛像是要被血丝撑开似的。

“你来啦!我打你手机至少打了一千次!”

“我这不就来了嘛。”班杰回答道。

“我打手机,你就得回!”凯文嘶吼道。

班杰说话的速度很慢,但他的眉毛充满威胁意味地沉了下来。

“我看,你把我跟波博和利特混在一起了。我可不是你的奴才。当我感觉对了,我才会回电话。”

凯文用冰球杆的尖端指着他,冰球杆因愤怒而颤抖着。

“你现在嗑药嗑够了没?我们一周后打冠军赛,而大家都已经是一副志得意满、自以为打到这里表现已经够好的样子。我们必须将所有人集结起来,让所有人搞懂我这星期对他们的要求!你必须在场!球队最需要你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容忍你开溜去过烟瘾!”

班杰不知道,凯文用“过烟瘾”一词是在说笑,还是他笨到不知道其中的讽刺意味。凯文永远是高深莫测的。他是班杰所知最精明,也最不精明的人。

“我为什么离开派对,你是知道的。”

凯文哼了一声,说:“是啊,因为你是个该死的圣人,不是吗?”

班杰的眼神仔细打量着他,目光专注,毫不犹疑。当凯文最后回避他的眼神、望向别处的时候,班杰问道:“凯文,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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