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嵁了然,少年的纯真里又覆上了沉重。
“杜二叔的病拖不久,他又拒食拒药,对晴阳来说,与二叔死别只是早与晚的分别。无论那一天几时到来,晴阳都会很难过。让他陪着二叔到最后一天,至少难过是被拉长的,一天一天,慢慢地刺痛他,直到他适应了麻木了,到最后,也许就可以承受。所以您不用谢我!说到底我为的是晴阳,不是二叔。”
杜唤晨颔首:“我知道。”
沈嵁笑容玩味:“既然如此,您何必还留我在杜家?”
“当然不是怕你们带走晴阳。”杜唤晨望着沈嵁,眼中有深深的落寞,“我很久没笑了,这个家里很久没有笑声了,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我曾经努力去做到的样子。用尽全力去顺从迎合,想让所有人都开心,忽然有一天明白了,原来无论我做什么,都填补不上那个空缺。我们很像不是么?都是不被需要的替身,终究沦为影子,小丑一样的影子。”
沈嵁垂下头直盯住自己的脚,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表现出难过。可失落感总是迅速蔓延,压在心上很重很重。
“你知道我的名字吧?”杜唤晨问,但并不需要回答,“杜唤晨,大哥也叫杜焕晨,同名不同字,可是谁又在乎那个字有没有写对呢?我出生的意义就是当好一个替代品,我不是我。你又是你吗?”
沈嵁紧紧捏住袖子,想把不满和委屈都揉进纤维,撕碎扯烂。
“我们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仍然是嫡子。我爹只娶了我娘一个,我依然拥有这个家的继承权,名正言顺。而你是庶子,有没有晴阳,你都得不到本家的承认。被利用完了的棋子,随时可以丢弃。你真可怜!”
少年猛抬头,双唇剧烈地颤抖。
“胡说八道!”
杜唤晨神情凉薄:“噢,是,我说的不对!沈彦钧是不会利用你的,他毕竟是你生父。恶毒的是你娘。不,她并不是你娘,你的亲娘已经死了。闵氏养着你,也算仁至义尽。何况不论亲不亲,你倒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孝顺得可以把命送掉!”
“住口,不许这样说我娘!她才不是这样的人,她很好。我们家的事你根本不了解,你不……”
忿忿的辩白没能说完,沈嵁情急乱了气,心头一口瘀血压不住,直呕了出来。
他攀着杜唤晨臂弯,又喘又咳,还不忘争一个长短。
“你这人……咳咳……心思忒歹毒……咳,挑拨、挑拨我们母子,无非,咳……无非是怕我们反,咳,反悔,带走晴阳……疑心重……我,咳咳咳……”
沈嵁是真恼了,少年人气性大,宁死不受恩,就不要杜唤晨搀着,奋力想将人推开,险些把自己带倒了。
杜唤晨不理他的抗议,一手牢牢箍紧不叫他滑到地上去,另手按在他背心,送进一团绵绵的内力。
“不老实就是不老实!外伤死扛着,内伤不肯说,这口血藏着还想带回家去?你一个小孩子揣那么多心事累不累?”
有了外力接续,连日来胸口的闷痛立即缓解许多,沈嵁直了直身,感觉呼吸都畅快了。气过了又有些难为情,他那张少血色的脸上爬了层浅浅的绯色。
“谢谢小叔!”
杜唤晨乜斜他一眼:“别操心,我没打算告诉你爹。”
听这话,沈嵁立时便笑了。眉眼弯着,真的好看。
第7章 【三】
回到客厢,沈嵁拗不过杜唤晨的关切,只得褪了衣衫由他替自己处理裂开的伤口。所幸前番着郎中瞧过,硕大的刀口都拿线仔细缝合了,方才与晴阳动粗扯动了将将长起来的薄皮嫩肉,因此才渗血。不过线是没有崩的,好生清理伤口敷上新药即可。
横竖不用再请郎中过府,想着能瞒住其他人,沈嵁便是松了口气。不料绷带裹了一半,门外进来了杜唤晨的长女槐真。八龄童的女娃,扎着好看的总角包,缠起藕色的缎带,配那一身茶白的袄裙,很是素雅。
“沈哥哥的药煎好了。”
见血不惊慌,遇事更不好奇,槐真径直进来,提上食盒,取出药盅搁在案上,沉着得不像个孩子。
杜唤晨头也不回,手上未停,仅不痛不痒地问一声:“怎么是你来送药?”
“女儿嫌他们做事不仔细,再说我也闲着,不如自己督看着炉子。大伯伯的药晴阳哥哥取走了,阿爷和沈伯伯那边也有俞爷爷一应安排周全,我便来给沈哥哥送药。”
他们不是外人。“未名庄”这样的世家即便不尚奢靡人员精简,上上下下连厨子带守更也得有四十来号人手,且不算那一支日夜巡守的护院,端茶奉汤的事儿断不会少人做的。其实来了这几日,沈嵁多少察觉杜家祖孙三代间微妙的情感隔膜。杜唤晨冷情,他这个女儿则近乎无情。独来独往身边不需人,寡言少语与谁都乏亲近,她没有女孩家向来的虚里矜弱,也不见富贵人家惯得的傲慢骄纵。不知是怎样的教导能叫八岁的孩子显得如此堪破后冷漠,舍弃了童年该有的幼稚无忧,懂得待人接物却不屑青眼待世情,一心一意活在功名利禄之外。她仿佛一个旁观者,远远的与人隔开着,立在自己的净土冷眼看红尘里的虚情假意,喜怒哀乐都是经历,远近亲疏尽皆虚妄,除了时间和耐心,她不打算在这一世戏文般的人生里搁下更多关注,不想关心,也不去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