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慑纪元最后十分钟,62年11月28日16:17:34至16:27:58,奥尔特星云外,“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
当水滴攻击的警报出现后,“万有引力”号上只有一个人如释重负。他就是詹姆斯·亨特。舰上年龄最大的人,已经七十八岁,人们都叫他老亨特。
半个世纪前,在木星轨道的舰队总部,二十七岁的亨特从总参谋长那里接受了使命。
“派你到‘万有引力’号上去做餐饮控制员。”总参谋长说。
这个岗位其实就是以前的炊事员,只不过现在战舰上炊事工作全部由人工智能完成,餐饮控制员只负责操作烹饪系统,主要是向其中输入餐的菜谱和主食种类。在这个岗位上的最高军衔也就是中士,而亨特刚被授予上校军衔,他是舰队中得到这一军衔鼓年轻的一位。但亨特没有感到奇怪,他知道自己是去做什么。
“你是一个潜伏者,任务是监控引力波发射台一且出现战舰高层指挥系统无法控制的危险,就销毁发射控制器。遇到非常情况时。你可以采取自己认为合适的一切手段。”
“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发射系统包括天线和发射控制器。天线就是船体本身,不可能破坏,似只要销毁发射控制器。整个系统就失效了。按照“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上的条件。是不可能重新装配一台新的发射控制器的。
亨特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潜伏者,在古代的核潜艇中也有过。当时不论是在苏联还是北约的战略核潜艇中,都有一些身处不起眼岗位上的士兵和低级军官肩负着这样的使命,随时准备在有人试图控制潜艇和洲际导弹的发射权时。从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向采取果断行动制止阴谋。
“你要密切监视舰上的一切动向,你的任务也需要你不间断地了解所有值勤周期的悄况,所以,在整个任务过程中,你不能冬眠。”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一百多岁。”
“你只需活到七十多岁,那时,船体中简并态振动弦的半衰期就到了,‘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发射系统将会失效,于是你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算下来,你只需要在前半个航程保持苏醒状态,整个返航航程都可以冬眠。不过,这仍是一个极富献身精神的使命,几乎需要献出一生,你完全可以拒绝。”
“我接受。”
总参谋长问了一个在过去时代的将领不会提出的问题:“为什么?”
“末日战役中,我曾是战略情报局驻‘牛顿’号的情报分析军官,在战舰被水滴击毁前,我乘一艘救生艇逃生。那是舰上最小的一种救生艇,但上面也能坐五个人,当时有一群人向这边移动,可我单独一个人就把它开走了……”
“这件事我知道,军事法庭已经有结论,你没有过失,你的救生艇开出后不到十秒钟飞船就爆炸了,你没有时间等其他人。”
“是,但……我现在感觉当时还是和‘牛顿’号在一起的好。”
“是啊,失败铭心刻骨,我们都觉得自己本不该活下来。不过这一次,你有可能救几十亿人。
两人沉默许久,窗外,木星的大红斑像一只巨眼一样注视着他们。
“在交待其体的任务细节前,我首先要你明白一点:任务中行动的触发应该是极其敏感的,在无法判定危险的程度时,你首先应该选择销毁操作,即使误操作也不是你的责任。在操作中,不必考虑附带损失,如果需要,毁灭全舰也是可以接受的。”
起航后,亨特被安排在第一轮值勤,为期五年。这五年间,他一直秘密地吃一种蓝色小药片。到值勤结束时,在冬眠前的体检中他被查出患有脑血管凝血障碍,又称冬眠障碍症,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症状,对人的正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只是不能冬眠,否则醒来时会导致严重的大脑损伤,这也是迄今发现的唯一影响冬眠的病症。当亨特被确诊后,他发现周围人的神情像在出席他的葬礼一般。
于是在整个航程中亨特一直醒着,舰上每个再次苏醒的人都发现他老了一些。他向每一批新醒来的人讲述他们冬眠后那十几年的趣闻轶事,这个炊事兵因此成了舰上最受欢迎的人,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喜欢他。
渐渐地,他成了这次漫长远航的一个象征。谁也想不到这个宽厚随和的伙夫是一个与舰长平级的军官,也是除舰长外唯一一名拥有在危机出现时毁灭全舰的权限和能力的人。
在头三十年的时间里,亨特有过J几个女朋友,他在这方面有着让其他人嫉妒的优势,可以和不同时段执勤的女孩子交往。但几十年后,他渐渐老去,那些仍然年轻的女性就只拿他当一般朋友和一个有趣的人了。
在这半个世纪中,亨特唯一爱过的女性叫秋原玲子,可是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都大于千万个天文单位,因为秋原玲子在“蓝色空间”号上,是一名上尉导航员。
追击“蓝色空间”号是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间唯一真正有着共同目标的事业,因为这艘航向太空深处的孤船是两个世界共同的威胁。在诱使黑暗战役幸存的两舰返航的过程中,“蓝色空间”号知晓了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如果有朝一日他们掌握了宇宙广播的能力,后果不堪设想。对“蓝色空间”号的追击得到了三体世界的全力配合,在进人智子盲区前“万有引力”号上一直可以收到智子发来的追击目标内部的实时图像。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亨特先是由中士升为上士。后来又破格提拔为军官,先后由准尉升至上尉,但即使到最后。他也没有权限看到智子专来的“蓝色空间”号内部的影像。然而他掌报着舰上儿乎所有系统的后门指令,常常在自己的舱室中把来自“蓝色空间”号的图像缩至巴掌大小观看。他看到那是一个与“万有引力”号完全不同的小社会。高度军事化集权,有着严格冷酷的纪律,人们在精神上都融入集体之中。第一次见到玲子是起航后第二年,亨特立刻就被这个美丽的东方姑娘迷住了,常常连续几个小时看着她。感觉对她的生活甚至比对自己的都熟悉。但仅仅一年后,玲子就进人了冬眠,她再次苏醒值勤已经是三十年以后了,这时她仍然年轻,而亨特己经由一个青年变成快六十的人了。在那个圣诞之夜,他在狂欢晚会后回到自己的小舱室,又调出了“蓝色空间”号的实时画面。首先显示的是那艘飞船复杂的整体结构图,他点击航行控制中心所在的位置,显示的画面中果然出现了正在值班的玲子。她面对着宽阔的全息星图,上面有一条醒目的红线标示出“蓝色空间”号的航迹,后面还有一条几乎与红线重合的白线,那是“万有引力”号的航迹。亨特注意到,白线所标示的与“万有引力”号真实的航线有一定的误差,目前两舰相距还有几千个天文单位,在这样的距离上,对飞船这样小的目标进行定位极其困难,那条航线可能只是他们的猜测,但两舰间的距离估计得很准确。这次亨特特意把画面放大了些,这时,画面中的玲子突然转身面对着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说:“圣诞快乐!”亨特当然知道玲子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是在祝贺所有的追击者,她当然知道自己正在被智子监视,但却无法看到这边。不管怎样,这是亨特最幸福快乐的一刻。由于“蓝色空间”号上的人员数量多,玲子的值勤时间不长,一年后又再次冬眠了。亨特盼望着与玲子直接见面的那一天,那要到“万有引力”号追上“蓝色空间”号的时候。
他悲哀地想,即使一切顺利,那时自己也已经快八十了。他只希望对她说一声”我爱你”,然后目送她去接受审判。
在半个世纪的航程中,亨特一直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时时刻刻观察着舰上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不断地在心中预演着各种危机下的行动预案。但任务本身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压力,因为他心里清楚,还有一道最可靠的保险时时伴随着“万有引力”号。与舰上的许多人一样。他也经常从舷窗中遥望编队航行的水滴,但太空中的水滴在他的眼里比其他人多了一层意义。他心里清楚,“万有引力”号上一旦出现异常,特别是出现叛乱和试图非法控制引力波发射系统的迹象,水滴会立刻摧毁这艘_战舰。它们的动作绝对比他快,水滴在几千米外从加速到击中目标,时间,不会超过五秒钟。
现在,亨特的使命已接近完成。监测系统显示,引力波发射天线的主体,那根不到十纳米粗、却贯穿一千五百米舰体的简并态振动弦即将到达它的半衰期,再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振动弦的密度将降低到正常发射引力波的底线之下,天线将完全失效。到时,“万有引力”号不再是对两个世界都具有致命威胁的引力波广播台,将变成一艘普通的星际飞船,亨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那时,他将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很好奇自己面对的是敬佩还是谴责,不管怎样,他将停止服用那种蓝药片,脑血管凝血障碍将消失,他会进人冬眠,醒来后在地球上的新纪元度过自己的余生。不过冬眠要在见到玲子之后,反正也快了。
但编队进人了智子盲区。在半个世纪的潜伏中,他曾设想过上百种危机。这是比较严重的一种情况。智子的失效使水滴和三体世界不再能够实时掌握‘万有引力”号内部的情况,这就意味着一旦出现意外情况,水滴不可能及时做出反应。这使得形势突然严峻起来,亨特肩上的责任陡然增加了十倍,突然出现的压力使他感觉自己的使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