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道所在的位置让伊兰很像从马厩场院临街的墙壁中走出来一样。出现在伊兰面前的是一片方形的空地,为了确保安全,空地周围用装满沙子的木桶叠出了一道围墙。奇怪的是,她感觉不到宫里有任何女人在导引,而现在王宫中居住着不下一百五十名能够导引的女人。当然,有些女人会在外城的城墙上站岗,在那里,除非她们导引时连结在一起,否则伊兰就不可能感觉得到,还有一些人会结伴出城。但宫里总是会有人使用阴极力的,无论是强迫被俘的罪奴主认识到自己真的能看见至上力编织,还是只为了在没有加热熨斗的时候把一条披巾熨平。但今天早晨,至上力完全是一片沉寂。无论是傲慢的两仪师,还是往往更加傲慢的寻风手,肯定都被刚才她和艾玲达感觉到的那股力量震慑住了。伊兰觉得,如果自己待在王宫的高处,一定能透过高窗看见数百里之外那无比耀眼的编织。她就如同一只察觉到高山存在的蚂蚁,一只对自己的蚁丘无比自豪,却突然看见了世界之脊的蚂蚁。是的,就算是寻风手,在这样的力量之前肯定也要踮起脚来走路。
她所处的地方在王宫东侧,一座坐北朝南的两层纯白色石砌马厩前面,这是女王马厩,传统上,它负责安置女王个人的马匹和车辆,伊兰曾经犹豫过是否要在真正登上狮子王座以后再使用这个马厩。通向王座的道路需要以最精致的舞步去走,与之相比,就算是那些宫廷舞蹈也和乡下酒馆中的胡乱蹦跶没什么两样。想要达到目标,你就必须以最精确,同时也最为优雅的步幅向前迈进,历史上不止一个女人仅仅因为要提前享受这些微不足道的权利,就丢掉了统治安多的机会。不过,伊兰最终还是相信这算不上违制或僭越,也不会让她显得过于傲慢,而且,女王马厩相对来说比较窄小,也派不上其他什么用场。这里有直接通向宫外的大门,却少有人来。实际上,当伊兰走过通道的时候,石板地面的场院里只有在马厩的拱门处站着一名穿红色外衣的马夫。看到王女驱策着焰心走出被木桶围住的小广场,他回身吆喝了一声,立刻有十来个人从马厩里跑了出来。毕竟,也许王女会带回一支由强大的男女领主组成的扈从队伍。或者至少他们都是这样希望的。
卡赛勒率领卫兵走过了通道,她命令大部分卫兵下马,把自己的坐骑送回马厩,她则与另外六名卫兵继续留在马背上,监视周围的情况。即使在王宫里,她也不会放松对伊兰的护卫,或者说,尤其是在王宫,伊兰在这里遭遇危险的可能性要远大于在她所访问的那些庄园里。麦瑟林家的部队跟在女王卫兵后面,看到宏伟的王宫、纯白色的石砌露台和柱廊,还有俯瞰这片广场的尖塔和鎏金圆顶,他们都张大了嘴,愣在原地,结果给马夫和卫兵们制造了不少麻烦。凯姆林显然要比山地里暖和一些,虽然伊兰在尽力隔绝寒冷,但现在的她已经不可能对寒热毫无察觉了,而人和马在这里还是会不断地呼出一道道白汽。刚刚还呼吸着山中洁净的空气,让这里的马粪气味显得更加浓重了。伊兰很想马上在旺盛的壁炉火焰前面洗上一个热水澡,然后,她就要回到争夺王座的战斗之中,但现在,她只想懒洋洋地躺进温暖的浴缸里。
两名马夫向焰心跑过来,其中一个匆忙地向伊兰行过屈膝礼,就拉住了焰心的笼头,对她来说,确保伊兰顺利下马显然要比向她行礼更重要。另一个向伊兰一鞠躬,随后并没有直起身,而是将双手握在一起,垂下去,好让伊兰在下马的时候有踏脚的地方。他们两个都没有朝石墙前面那片白雪皑皑的高山草地多看一眼,在这座马厩中工作的人都已经习惯了通道。伊兰早就听说他们在酒馆里吹嘘曾经多少次见证过至上力创造的奇迹,甚至有不少人还会因此而请他们喝酒。伊兰能够想象这些故事传到亚瑞米拉的耳里时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很喜欢想象亚瑞米拉啃指甲的情景。
当伊兰的脚踏到地面上的时候,一小队卫兵出现在她周围,她们戴着红色的帽子,白色羽毛铺展在宽阔的帽檐上,缎带镶边的大红色绶带上刺绣着安多白狮子,斜勒在抛光的胸甲上。这时,卡赛勒才带领那六名下属进入马厩,换岗的人也保持着和卡赛勒同样的警戒,同时监视着每一个方向,手就放在剑柄附近。在她们之中,德妮的武器是个例外,这个身材壮硕、面容冷峻的女人拿着一根镶嵌黄铜钉的长柄大棒。她们只有九个人,只有九个,伊兰苦涩地想,我在自己的宫殿里也只需要九个人来保卫安全!除了德妮以外,另外八个人都是用剑的老手。按照卡赛勒的话讲,“做刀剑生意”的女人一定要很优秀,否则她们迟早会被只有膀子力气的男人打倒。德妮完全不喜欢剑,但已经有不少男人在她的棍棒下尝过苦头,而且能讨到便宜的几乎没有。虽然魁梧高大,但德妮的速度非常快,而且她根本不管什么公平战斗,还是点到为止。
身材健壮的少尉拉莎芮是她们的指挥官,当马夫牵着焰心走远之后,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这些伊兰的近卫非常不喜欢看到有任何她们之外的人靠近伊兰。也许这样说有点太过分,但她们的确总是用怀疑的目光盯着除了伊兰、柏姬泰和艾玲达以外的所有人。拉莎芮虽然有一双蓝眼睛和一头黄色短发,但她其实是一个提尔人,在所有的卫兵中,她是最过分的一个,她甚至坚持要求监视为伊兰做饭的厨师,而且要求呈给伊兰的每样食物都要先由别人尝一下。对于她们的过分热情,伊兰并没有表示抗议,姑且不论她是否能活到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但她被人下过一次药,那一次的经历已经足够了。而现在,让伊兰抿紧嘴唇的并不是这些卫兵的过度防卫,也不是因为她在担心任何危险,柏姬泰正穿过拥挤的马厩场院走过来,但目标并不是她。
当然,艾玲达是最后一个走过通道的人,她要确认所有人都已经过来了,还没等她将通道消除,伊兰已经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她的卫兵们急忙跟了上来,好保持住防卫队形,但柏姬泰依旧是第一个走到艾玲达身边的人。她帮助艾玲达下了马,将斯威交给一名几乎有着像斯威一样长脸和长腿的马夫。艾玲达下马总是比上马困难,但柏姬泰来这里当然不只是为了帮她下马。伊兰和卫兵们也算是走得够快,当她们来到这两个人面前时,刚好听到柏姬泰压低声音,匆忙地问艾玲达:“她有没有喝羊奶?睡得够不够?她有没有觉得……”她的声音在伊兰耳边消失了。伊兰的将军深吸一口气,甩起垂到腰间的金色粗辫子,转身面对伊兰,她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她对于伊兰的迅速赶来完全不觉得惊讶,而约缚则在向她们双方传达着彼此的真实心情。
柏姬泰不是一个高大的女人,不过穿着高跟靴子的她已经比伊兰要高了,几乎和艾玲达差不多,而女王卫兵将军的制服似乎也让她显得更高了一些——她的上身是带有白色高领的红色短外衣,下身穿着宽松的蓝色裤子,裤脚收在闪闪发亮的黑色靴子里,她的左肩上有四枚金结,每只白色的袖口上都有四圈金带。实际上,她就是银弓柏姬泰,一位传说中的英雄。对于那些传说,她一直都抱着非常警觉的态度,她总是说那些故事完全是虚构的,或者有很离谱的夸张成分,但她依旧是那个创造过许多传奇,在无数人的心中构筑出一位伟大英雄形象的女人。而现在,虽然她的外表波澜不惊,心中却满是对伊兰的关怀,这种心情正与她的头疼和恶心一起源源不绝地涌入伊兰的脑海。她很清楚,伊兰痛恨她们在她背后讨论这种事情,这并不是伊兰感到气恼的全部原因,但约缚也让柏姬泰知道了她的心情有多么烦乱。
艾玲达镇定地解开头上的披巾,让它挂到自己的肩头,她在尝试让自己表现出一副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也没有帮别人做过任何错事的样子。只是她故意睁大眼睛,显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这样做实在是有些欲盖弥彰了。柏姬泰在某些方面对她产生了很坏的影响。
“我喝羊奶了。”伊兰冷冰冰地说道。她们都知道,周围还站了一圈卫兵,虽然卫兵们都面朝外站着,双眼不断扫视着场院、露台和屋顶,但她们肯定能听到这三个人在说些什么。“我也有充足的睡眠。你还想问我什么?”艾玲达的脸颊泛起了一点红晕。
“我想,我暂时已经得到我想要的全部答案。”柏姬泰的脸上没出现一丝伊兰所希望的红晕,这个女人知道她很疲惫,知道她在睡觉这件事上说了谎。
约缚有时候的确会给人带来困扰,伊兰昨晚只喝过半杯掺了许多水的葡萄酒,但她已经在分享柏姬泰宿醉后的头疼和恶心了。其他两仪师在向她提及约缚的时候根本没谈到过这种事。但伊兰和柏姬泰经常像两面镜子一样,一丝不差地映照出对方的状况,身体和情绪上都是如此,这就让柏姬泰完全了解伊兰那捉摸不定的脾气,伊兰对此也只能无可奈何。有时候,伊兰还能努力摆脱柏姬泰那边的影响,或者至少可以拼命压抑下去,但今天,她知道自己只能和柏姬泰一起受苦,直到柏姬泰接受治疗。有时候,伊兰觉得这种对彼此状况的完全反映是因为她们同为女人,以前从没有发生过女人约缚女人的事情,说实话,现在也几乎没有人听说过,就算是听说过的人,也往往不会相信这是真的。护法一定是男性,就如同长角的一定是雄鹿,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却没有多少人想到“每个人都知道”并不能作为一种可靠的证据。
伊兰现在正努力依照艾雯的指示,要像已经接受三誓那样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此刻却被别人抓住自己在说谎,这让她产生了强烈的自我保护的冲动,也让她的口气变得生硬起来:“戴玲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