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屁股下面垫着斗篷,硬木板的压力还是让艾雯的臀部感到麻木,而会议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在听过仿佛没有尽头的讨论之后,艾雯希望自己的耳朵也能变得麻木一些。雪瑞安只能保持着站姿,现在她已经在双脚之间不停地调换重心了,她一定很想要一把椅子,或者直接坐在地毯上。艾雯可以现在就离开,让自己和雪瑞安重获自由,玉座没理由必须参与这场会议。宗派守护者们即使倾听她的发言,顶多也只不过是出于礼貌,评议会已经在朝她们自己确定的方向全力狂奔了,这是与战争无关的议题。评议会给自己戴上了嚼子,却绝不会允许艾雯碰到缰绳。艾雯只需要礼节性地告辞,就能走出这顶帐篷,但她害怕如果自己这样做,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就会得到一份详细而完整的计划,一个正在被宗派守护者们执行的计划。而她只有在读过整个计划之后,才能知道自己身边到底出了什么事,然后,恐怕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她担心。
现在,艾雯已经不再好奇谁会是发言最长的人了。玛格拉、萨洛亚、塔其玛、菲丝勒和瓦瑞琳,当其他宗派守护者发言的时候,她们全都显得急不可耐。的确,她们已经接受了评议会的决定,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除去退席之外,她们已经不能再做任何事了。无论评议会达成了过半数一致还是全体一致,达成一致的过程有多么困难,一旦做出决定,所有人都必须服从,或者至少不会予以妨碍,但这种规定本身就存在着恼人的空间。什么是标准意义上的“妨碍”?这五名守护者当然不会反对来自同一宗派的姐妹,但每当发言的守护者坐下去的时候,她们五人之中至少会有四个人立刻跳起来。如果发言的是蓝宗守护者,她们五个肯定都会起身予以反驳,而她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能以雄辩的口才说明先前发言者的建议是多么的错误,会导致怎样的灾难。艾雯看不出这次会议能有任何达成结论的迹象。这五个人彼此之间也都保持着警戒,就像她们对待别人那样,她们在对视的时候,眉头皱得可能比注视别人的时候更紧。很显然,她们不信任别人能像自己一样尽心竭力地辩论与反驳。
而且,不同的人提出的建议也往往大相径庭,宗派守护者们在一切问题上都无法达成一致:到底要派遣多少姐妹前往黑塔;每个宗派又要派遣几人;使者该于何时出发;她们必须提出怎样的要求;她们可以同意怎样的条件,又必须拒绝哪些要求。在如此敏感而且危险的行动中,任何错误都有可能导致灭顶之灾。除了黄宗以外,每一个宗派都认为只有自己才有足够的能力和条件来领导这次任务。珂娃米纱坚称这次行动是为了谈判并签订条约;爱卡拉则认为,对于这样前所未有的事件,历史知识将起到关键性的作用;贝拉娜指出在如此非同寻常的情况下执行此任务,冷静的理性思考是唯一可以遵循的指引,与殉道使打交道肯定会造成参与者过分激动,如果没有事实与逻辑的约束,非理性的决定只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实际上,她在陈述自己的观点时,就已经显得过分激动了。罗曼妲当然希望使者团队由黄宗来领导,但这件事本身看不出任何对治疗的迫切需要,所以她只能坚持声明其他宗派的人都只是在为自己宗派的利益考虑,忘记了她们真正要实现的目的。
同属一个宗派的守护者应该相互支持,但现在,她们的支持仅限于不公开反对同宗姐妹。没有任何两个宗派愿意联合起来。争论到最后,评议会能达成一致的事情也仅限于派遣使者前往黑塔,而且就连被派遣的人是否可以被称为使者也还在争论之中。连首先支持这个议题的几个人也无法对此意见统一,莫芮雅本人似乎就非常不愿提及“使者”这个称谓。
宗派守护者们将这个议题剖析到无以复加的详细程度,针对每一个细节不断地重复讨论。艾雯不是唯一对这种无休止的争吵感到疲惫的人,长凳后面不断有姐妹溜走,又有其他姐妹取代她们的位置,待上一两个小时,也溜出帐篷。等到雪瑞安正式宣布“以光明的名义,现在休会”的时候,夜幕已经低垂。除了艾雯和宗派守护者以外,帐篷里只剩下十几名姐妹,几名宗派守护者精疲力竭地坐在长凳上,仿佛刚刚洗过了无数脏床单。除了还需要继续针对所有问题进行讨论之外,没有做出任何决定。
帐篷外,半个白色的月亮挂在宛如黑色天鹅绒的天空中,周围点缀着一些闪烁的星星。空气冷得刺骨,艾雯的呼吸变成了黑暗中的一团团白雾。她带着微笑走出帐篷,宗派守护者们在她身后散开,有些人还在争论着。罗曼妲和蕾兰并肩而行,那名黄宗守护者高亮的嗓音几近叫喊,而蓝宗守护者也不比她差多少。她们经常在不得不进行交谈时争吵,这次是艾雯第一次看见她们主动凑在一起。雪瑞安有些心不在焉地报告着马车维修和饲料供应的情况,这是艾雯早上就向她提出的命令。当艾雯允许她去睡觉的时候,这个满脸疲惫的女人完全没有掩饰自己放松的情绪,匆匆行过一个屈膝礼,就拉紧身上的斗篷,走进夜色之中。大多数帐篷都是黑色的,在月光中留下一道道影子。现在天黑之后,姐妹们都会上床入睡,因为营地中的灯油和蜡烛储备都不是很多。
对于今天评议会中的议题,延迟是艾雯希望的结果,但这并不是她微笑的唯一原因。就在宗派守护者们争吵不休的时候,她的头痛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今晚,她能够安心入睡了。哈丽玛能够缓解她的头痛,但每次在哈丽玛按摩之后,她所做的梦总是会变得非常可怕。的确,艾雯的梦没有多少是愉快的,但接受按摩之后所做的梦,总要比其他的梦更加黑暗。而且,奇怪的是,除了这些梦非常黑暗和可怕之外,艾雯总是想不起它们到底有些什么内容。毫无疑问,这全都是因为在她脑海深处,哈丽玛的手指所无法触及的那些痛处。但无法获知梦的讯息让艾雯感到非常困扰,她已经学会记住自己的每一个梦,她必须记住自己的梦。今晚,不再有头痛困扰她,她应该能好好做几个梦了。当然,做梦绝不是她唯一要做的事情。
就像评议会帐篷和玉座书房一样,艾雯的帐篷立在一小片空旷地中央,有着专门通往它的木板步道,距离它最近的帐篷还在数十步之外,好让玉座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至少布置营地的人是这样的解释的。而现在,她们的解释也许已经变成了事实,艾雯·艾威尔已经不再是排除在权力核心以外的傀儡了。这顶帐篷并不大,每一边不到八步长,帐篷里显得相当拥挤。一侧帐篷壁旁排列着四只箍铜箱子,里面装满各种衣物。另外,还有两张行军床、一张小圆桌、一只青铜火盆、一个洗漱架、一面立镜和营地中为数不多的几把真正的椅子之一,这是一把样式朴素、有一点简单雕花的椅子,它占据了太大的空间,但是它很舒服,能让艾雯在上面蜷起双腿,看一会儿书,现在这对艾雯来说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第二张行军床是哈丽玛的,艾雯没看到她在帐篷中等着自己,觉得有些吃惊。不过,帐篷中并非空无一人。
“除了早餐的面包以外,您什么都还没吃过呢,吾母。”琪纱以略带责备的语气对正掀起帐帘走进来的艾雯说道。艾雯的这名侍女身材微胖,穿一条朴素的灰色长裙,正坐在帐篷中的一张凳子上,借着油灯的光亮织补一只长袜。她是个长相可爱的女人,头发中还没有一丝灰色,但有时候,艾雯觉得她已经照顾了自己几十年,而不是刚刚在沙力达与她结识。琪纱从容地使用着一名老仆人的一切特权,包括责备主人的权力。“据我所知,您中午什么都没吃。”她一边说,一边对着灯举起雪白的丝绸长袜,端详自己在袜子脚跟处缝上的补丁。“您的晚餐至少一个小时前就已经凉透了。没有人向我问过您头痛的事,但要我说,您头痛全都是因为不好好吃饭,您已经瘦得皮包骨了。”
然后,她将长袜放到织补篮上,起身帮艾雯脱下斗篷,又开始惊呼艾雯的身子冷得像冰一样,在她的概念里,这肯定是导致艾雯头痛的另一个原因。两仪师习惯忽略寒冷和炎热,但身体自己知道冷热,应该给予它温暖体贴的照料,所以必须穿上红色的睡裙,大家都知道,红色是最温暖的颜色。吃饭也有助于温暖身体,空空如也的肚子只能让身体不停地打哆嗦。琪纱自己就从不会打哆嗦,不是吗?
“谢谢您,吾母。”艾雯漫不经心地应道。琪纱轻轻喷了一个带有笑意的鼻息,却又马上流露出惊骇的眼神,不管行使着怎样的特权,琪纱对一切礼节的坚持程度会让爱莱丁也相形见绌。也许不常体现在表面上,但这名侍女的确秉承了坚守礼节的精神。“今晚我的头不痛了,很谢谢你的茶。”也许真的是因为那杯茶起了作用,虽然味道很恐怖,但它无论如何也不会比在评议会中坐上大半天更糟。“而且我也不是很饿,真的,一个面包卷就够了。”
当然,她们的关系并非如此简单,主仆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会很简单,她们彼此生活在对方的手心里。仆人能看到你最糟糕的一面,知道你全部的错误和弱点,主人在仆人面前没有隐私可言。琪纱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帮艾雯更衣,直到将艾雯裹进一条红色的丝绸长袍里,这件点缀着莫兰迪细蕾丝、绣着夏日花朵图案的长袍是爱耐雅的礼物。艾雯也只能任由她揭开小圆桌上覆盖着餐盘的亚麻餐巾。
小扁豆汤已经在碗里冻成了一坨,不过,只需要一点导引,就能让它热起来。当第一勺热汤被送进嘴里的时候,艾雯发现自己的确很有胃口。她吃光了每一粒豆子,还有那块蓝纹白奶酪、一些皱缩的橄榄、两个带棕色脆壳的面包卷,但无论是奶酪还是面包卷,她都必须一边吃,一边把里面的象鼻虫挑出来。因为不想太快就睡过去,她只喝了一杯香料酒,当然,也是被她重新加热过的,但里面还是有了一点酸苦味。琪纱的脸上绽放出赞许的光彩。艾雯最后瞥了那只餐盘一眼,里面除了橄榄核和一点面包屑以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真的把这只盘子的食物彻底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