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的空气虽然并不比外面温暖多少,但还是令红漆窗框中的窗玻璃蒙上了一层白雾,而且这些玻璃本身也有不少气泡,但凯苏安还是向窗外眺望着,仿佛能看清外面那片阴郁的风景。确实,她能看得相当清楚。在这座庄园宅邸周围,几个辛劳的人影,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帽子,只有不成形的裙摆和松垮的长裤能够让凯苏安区分他们的性别。他们正在泥泞的田地中迈着沉重的步伐,时而弯腰捡起一把泥土,揉搓一下。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开始翻耕土地,施放肥料了。但现在,除了他们的劳作以外,还看不到任何春天即将到来的迹象。田地外面的森林中还只有黑色的裸露枝干,向仿佛褪去颜色的灰暗天空伸展着。如果能下一场大雪,这种令人压抑的景色一定会明亮很多,但这里下的雪都很小,也不是很频繁,往往都是在一场雪消融干净以后,第二场雪才会姗姗来迟。不管怎样,凯苏安想不到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适合她实现自己的目标。世界之脊就在东边不远处,快马加鞭,一天多一点就能赶到那里。有谁会想要来查看这个提尔的边境地区?但,说服那个男孩留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太容易了?凯苏安叹息一声,从窗户转回身,感觉到挂在发际的那些黄金小饰物在来回摇摆,那是一些细小的月亮、星星、鸟和鱼。最近,她对它们很敏感。敏感?绝对不止!她已经在考虑是否应该戴着它们入睡了。
这间起居室很大,但没有什么装饰,就像这座庄园本身一样,只是有一道木雕墙楣,也被漆成了红色。家具都被漆成鲜亮的颜色,但完全没有镀金。两座长壁炉的做工非常认真,但材料全都是普通的石块。长长的铁制柴架做得牢固耐用,不过并没有做任何外观上的修饰。壁炉中的火很小,这是她坚持要求的。低矮的火苗在烧过一半的木柴上晃动着,但它们也足以让凯苏安烤暖双手了。她想要的也只有这个。如果一切都依照奥加林的安排,那这个房间肯定会被烤得暖如仲夏,还会挤满了仆人。虽然奥加林现在雇请的仆人并不多,他是这里的低阶贵族,根本称不上富裕,但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偿还自己的债务,无论是字面上的,还是精神上的。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对于债务的看法显然与他格格不入。
通往走廊的平板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奥加林手下大部分的仆人都和他一样老了,虽然他们还能保持这里的一切都整洁有序,油灯里总是注满灯油,过长的蜡烛芯也都会被剪掉,但看样子,庄园中的门铰链已经不能按时上油了。铰链声响起之后,走进来的是维林,她仍然穿着简单的褐色羊毛旅行装与裙裤,斗篷挂在臂弯里,另一只手还在拍抚夹杂着缕缕灰丝的头发。这名身材矮胖的小个儿姐妹满脸都是焦急的神情,她一边走,一边摇着头:“凯苏安,海民已经去了提尔。我没有接近提尔之岩,但我听说,亚斯特瑞大君不再抱怨他的关节炎,已经加入达林的麾下。有谁能想到亚斯特瑞会从床上跳起来,成为达林的同党?街上全都是武装士兵,都喝得酩酊大醉相互殴斗,或者和亚桑米亚尔打架。那座城市里海民的数量已经和其他所有人的数量相当了。哈琳妮被吓坏了,她跳上能找到的第一艘小船,返回了船队。她希望自己成为亚桑米亚尔的诸船长,并让一切都恢复正常。毫无疑问,耐丝塔·丁·瑞埃斯已经死了。”
凯苏安任由这个圆胖的小个儿女子喋喋不休地说着。维林并不像她伪装的那样迷糊,确实有些褐宗姐妹会在走路时被自己的另一只脚绊倒,维林却只不过是披了一件不问世事的外衣而已。她似乎是相信凯苏安已经将她的伪装当成了事实,但如果她认为是必须说的话,还是会对凯苏安说,而被她保留的那一部分,也不一定真的会向凯苏安隐瞒。在对待其他姐妹的时候,凯苏安并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有信任感。不确定和怀疑是生活的现实,但有太多的事情让她感到不确定,她不喜欢这样。
不幸的是,明刚才一定是在门外偷听,而且这名年轻女子并没有多少耐心。“我告诉过哈琳妮,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她高声说着,闯进了房间,“我告诉过她,她首先会因为与兰德订立契约而受到惩罚,然后,她会成为诸船长。只是我不知道那会是在十天以后,还是在十年以后。”她是一名身材苗条的美女,穿着红色的高跟鞋,让她更显高,黑色卷发一直垂到她的肩头。明拥有一种充满女性魅力的低沉声音,身上却穿着男孩才会穿的红色外衣和蓝色长裤,外衣的翻领和袖子上绣有色彩艳丽的花朵,长裤外侧装饰着彩色条纹,但它们毕竟是男孩的装束。
“你可以进来,明。”凯苏安以平静的声音说道。这是一种让人不敢怠慢的声音,会让认识凯苏安的人立刻产生敬畏之心。明的脸颊上出现了两团红晕。“恐怕那个波涛长已经从你的预见中知道了她将要经历的一切事情。不过,看你如此急,或许你从其他人身上看到了某种幻象,想要告诉我?”这个女孩特殊的能力已经被证明是非常有用的,而且肯定还会有很大的作用,也许。就凯苏安所知,明在别人身上看见的幻象肯定会成为现实,但她并非总能在别人身上看到这种幻象,特别是对于那个凯苏安最关注、最想了解的人。
不管脸上有没有发红,明倔强地昂起了下巴。自从煞达罗苟斯消失以后,她改变了许多,或许这种改变从更早些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不管怎样,她并没有变得更好一点。“兰德想让你去见他。他说‘请’了,所以你不必觉得自己被看低了。”
凯苏安看着她,任由房间里保持着寂静。被看低?她可真不是个好女孩。“告诉他,我有空就去,把门关紧些,明。”那个女孩张了张嘴,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她总算还有些理智,明白现在不是说话的场合,她甚至还行了一个还过得去的屈膝礼,尽管她脚上穿着那种可笑的高跟鞋。然后,她走出房间,用力关上了门,或者可以说,是摔上了门。
维林又摇了摇头,有些愉悦地轻声一笑:“她爱那个男孩,凯苏安,她已经把心塞进那个男孩的口袋里。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不假思索,不顾一切地跟着他。她担心他,担心得要死。你知道,这样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凯苏安抿紧嘴唇。维林比她更了解女人对于男人的这种关系,她从没有像其他一些绿宗姐妹那样真正宠爱过自己的护法,更不要说其他男人了。但这名褐宗却在无意间接近了一个秘密,至少,凯苏安不认为维林知道明已经约缚了男孩兰德。她自己会知道,也只是因为那个女孩有一次说了太多不经大脑的话。即使对于最牢固的蚌壳,只要能找到它的一个小缝隙,最终也能把蚌肉撬出来,有时候,你甚至还能得到一颗意料之外的珍珠。不管明是不是爱那个男孩,她都想要让他活下来,而凯苏安的这种心情只会比明更加迫切。
维林将斗篷盖在高椅背上,走到距离她最近的壁炉前,向低矮的炉火伸出双手。无论谁看到她矮胖的身材,都不可能想到这个女人的步态还能这么优雅,她的身上到底有几分虚假?所有两仪师都藏在各种面具后面,经过足够长的时间以后,这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不过我仍然相信,提尔的局势能得到和平解决。”她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很像自言自语,或者她是要给凯苏安造成这种印象。“荷恩和西曼正迅速失去耐心,他们害怕其他大君会从伊利安返回,把他们困在城中。如果有其他选择,他们也许会接受达林。爱丝坦达是强硬派,但如果能让她相信,她将有利可图——”
“我告诉过你,不要接近他们。”凯苏安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
圆胖的褐宗姐妹惊讶地眨眨眼:“我没有,只是街巷里到处都是传闻,我知道该如何把那些传闻拼凑起来,找出其中的一点事实。我确实看见埃拉娜和蕾菲拉,但我在她们看到我之前,躲到一个推车卖肉饼的小贩身后,我确信她们没看见我。”她停了一下,显然是在等待凯苏安解释为什么还要禁止她避开那些姐妹。
“我现在必须去见那个男孩了,维林。”凯苏安并没有回应她的等待,这是同意向某人提供建议的麻烦。即使你能按照自己的设想安排好一切条件(至少她已经安排好大部分的条件),当他叫你的时候,你最终还是得去,但这至少让她有理由回避维林的好奇心。其实答案很简单,她不想让维林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想解决一切问题,却往往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而有一些问题,无论是怎样被解决的,从长远来看,也都没有关系,所以,少揽一些事情并不是坏事。但凯苏安不打算回答维林的疑问,这会给她留下一个令她费解的疑惑,给她的爪子上涂一点黄油,让她跑得不要那么痛快。当凯苏安对一个人不能完全掌握的时候,她也希望那个人掌握不了她。
维林拿起斗篷,和她一同走出房间。难道维林想和她一起去吗?刚到走廊里,她们就遇到快步走来的耐苏恩。耐苏恩立刻停住脚步。能够对凯苏安视而不见的人,在历史上也是屈指可数的,今天,耐苏恩却做到了,她纯黑色的眼睛几乎只是紧盯着维林。
“你回来了?”褐宗姐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一再重复摆在眼前的事实,“我记得你写过一份关于沉溺之地动物的资料。”耐苏恩能够记住她所见过的一切,这是一种有用的技巧,只是凯苏安还没想到该怎样利用她的这个技巧。“奥加林领主让我看了一张大蛇的皮,他说那条蛇就来自沉溺之地,但根据我的观察,我相信它非常像是……”维林回过头,无助地瞥了凯苏安一眼,但耐苏恩已经拖住她的袖子,向一旁走去。她们还没走出三步,就已经展开了关于那条蠢蛇的热烈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