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林不耐烦地在帐篷中的花卉地毯上来回踱着步,因为上衣不舒服而耸动着肩膀,从菲儿为他做好这件深绿色丝绸外衣以后,他就很少穿它。菲儿说,这件衣服上精致的银丝绣花很适合他的肩膀,但腰间插着斧头的宽皮带说明他只是个穿错了衣服的傻瓜。有时候,他会将手套拉紧一些,或者瞪一眼挂在椅背上的裘皮斗篷,他曾经两次抽出袖子里的一张纸,仔细审视上面的梅登草图,菲儿正被关押在那座城市里。
乔丁、盖特和胡已经找到了逃出梅登的难民,他们从那些难民那里得到的唯一有用的东西就是这张地图,这也是他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搞到的,因为那些难民都急着逃往远处,没心思帮他们绘制什么城市地图。那些能够作战的青壮年有的死了,有的被套上沙度的奉义徒白袍,逃出来的人不是太老,就是太小,或者是病患和残疾。在乔丁看来,就算鼓动他们回来与沙度作战,也只会进一步刺激他们向北逃往安多的步伐。这张地图画得相当乱,只能大略看出城中错综复杂的街道、领主城堡的位置和城市东北角的大蓄水池。各种各样的可能抓挠着佩林的心,但除非他能想办法解决没有在这张地图上显示出来的一个更大的迷阵,否则它们依旧只不过是可能而已。巨大的沙度营地环绕着这座有城墙的城市,其中还有四百到五百名能导引的沙度智者。所以,这张地图又回到佩林的袖子里,而佩林只能继续踱步。
这顶红条纹的帐篷也像这张地图一样令他恼火,还有这些家具,那些叠起的金边椅子,那张没有叠起的嵌面桌子,那面立镜和那个带镜子的盥洗架,甚至还有那些沿帐篷壁排成一列的箍铜箱子。帐外还见不到什么光亮,十二盏油灯全部都已经点亮了,装在油灯上的镜子都映射着明亮的灯光,用来抵挡夜晚严寒的火盆里仍然有一些余烬。他甚至将菲儿的一对花鸟幔帐也拿了出来,挂在帐篷顶的撑杆上。他让蓝格威为他修了胡子,剃净了脸颊和脖子上的短须,他还洗了澡,穿上了干净的衣服。他将帐篷布置成菲儿随时有可能回来的样子,仿佛她只不过是偶尔骑马外出而已,只有这样,所有人才会将他看作是一位该死的领主,感受到他的信心。但他的每一点理智都在提醒他,菲儿并非骑马外出。他脱下自己的一只手套,将手伸进口袋里,摸索那根皮绳,三十二个节。不需要别人向他提醒这件事。但有时候,他会整夜躺在没有菲儿的床上,数着这些节,它们似乎变成了他与她的联系。不管怎样,醒着总比噩梦要好。
“如果你不坐下,你就会因为过于疲劳而无法骑马前往索哈勃,即使有尼尔德的帮助也不行。”贝丽兰的语气中总有那么一点饶有兴致的感觉。“只是看着你,我都已经觉得精疲力尽了。”
佩林努力不去瞪她,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丝绸骑马裙,一条镶嵌许多火滴石的黄金宽项链环绕着她的脖颈,代表梅茵的纤巧王冠上,在她眉心的位置有一只展翅翱翔的金鹰。梅茵之主仍然披着猩红色的斗篷,坐在一张折叠椅中,双手交叠在膝头,按着她的红手套。她看上去像两仪师一样镇定自若,闻起来……充满了耐心。佩林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她望向他的眼神里并没有带着那种笑意,就好像看见一只肥美的羔羊被荆棘丛缠住,可以拿回家去烹制晚餐。不过佩林几乎要为此而感激她了,能有个人和他谈一谈被俘的菲儿,肯定是一件好事。她在倾听,而且散发出同情的气息。
“我在这,是希望当……如果高尔和枪姬众带回俘虏的话,能立刻找到我。”他痛恨自己说话的延迟和口误,这就好像他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迟早能抓到一些沙度人,尽管这不会是简单的事情,抓住俘虏以后,更困难的是要把俘虏带回来,沙度艾伊尔与其他艾伊尔人相比,只不过是比较粗心而已。苏琳也很有耐心,她把所有这些问题都向佩林解释过,但佩林依旧无法给自己多一点耐心。“是什么绊住了亚甘达?”他怒气冲冲地问。
就好像受到这个海丹名字的召唤一样,帐帘被挑开,亚甘达走了进来。他的面孔如同石雕,双眼深陷在眼窝里,看上去,他可能睡得和佩林一样少。这个身材短粗的男人披着银胸甲,但没戴头盔,今天早晨,他还没有刮胡子,灰色的胡须一根根立在他的下巴上。他伸出戴着骑马手套的手,将一只大皮口袋放在桌子上,桌上已经有了两只同样的皮袋。“女王保险箱中的财宝,”他没好气地说道,最近这十天里,他的口气一直都是这样,“足以购买我们那一份补给,还有余。我不得不砸开了保险箱的锁,再让三个人守卫那只箱子,一只锁被砸开的保险箱对任何人都会产生强烈的诱惑。”
“很好,很好。”佩林竭力不让自己的口气显得过于急躁,他不在乎亚甘达是不是要派一百名士兵去看守他的女王箱子。他自己的钱袋是这三个袋子中最小的,而他已经为此搜尽了每一枚金币和银币。他将斗篷披到肩头,拿起那些钱袋,越过亚甘达,走进帐外灰色的晨光中。
这片营地有许多一直黏滞在空气中的味道,虽然营地总是这样,但他还是为此感到厌恶,更气恼自己对此完全无能为力。现在,许多两河人都睡进了帐篷,那些只是带补丁的浅褐色帆布帐篷,完全无法和他的红条纹帐篷相比,但每顶帐篷也能够容纳八到十个人,帐篷前都能看到他们临时拼凑的长柄武器架在一起,没有睡在帐篷里的两河人也都将他们临时安身的树丛编结成为牢固的窝棚。这些帐篷和窝棚尽量排列成弯弯曲曲的行列,无法与海丹和梅茵人整齐的营帐相比,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小村子,有小路和巷子穿插其中。被冻硬的路面上都是布满脚印的积雪,每一个煮食篝火周围都用石块叠成了整齐的环形护墙。人们穿着斗篷,戴着兜帽,聚集在这些篝火周围,等待着他们的早餐出锅。
佩林今天早晨的行动正是为了这些黑铁煮食罐里的东西。经过这么多人的大规模狩猎,这里的猎物已经愈来愈稀少了,其他所有食物也都出现短缺,他们不得不搜寻松鼠储藏的橡果来让锅里的燕麦粥更稠一些。在这样的暮冬时节,他们顶多也只能找到陈旧干瘪的橡子。就算喝下这种带着酸气的粥汤,人们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佩林见到的大多数面孔都带着饥渴的神情望着煮食罐。现在,最后一辆大车正“吱吱嘎嘎”地驶过营地周围环形尖木桩阵的缺口。凯瑞安车夫们用厚布裹住耳朵,蜷缩在座位上,仿佛一只只黑色的羊毛口袋。这些大车上的货物都已经被堆积到营地中央,一辆辆空车沿着前面车辆留下的辙印鱼贯而行,排成一线的车队逐渐消失在营地周围的丛林中。
佩林、贝丽兰和亚甘达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但这骚动并没有波及饥肠辘辘的两河人,只有几个两河人谨慎地朝佩林点了点头,还有一两个傻瓜在向他鞠躬。不过大多数人在贝丽兰在场的时候都尽量不看他。一群白痴,石头脑子的白痴!营地中的其他人则有着完全不同的反应,他们聚集在离红色条纹帐篷不远的地方,挤满了帐篷之间的小道。一名没有武装、只穿着灰色外衣的梅茵士兵牵着贝丽兰的白色牝马跑了过来,鞠了个躬,然后弯下腰扶稳了马镫。安诺拉已经骑上了一批体形苗条的黑色牝马,和贝丽兰的白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镶缀小珠的细辫子从她的兜帽里一直垂到胸前。这位两仪师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应该为之提供建议的那个女人,她挺直了脊背,死死地盯着那些低矮的艾伊尔帐篷。在那片帐篷中,除了从帐篷顶烟道中升起的袅袅青烟以外,一切都悄无声息。一只眼的加仑恩穿戴红色头盔和胸甲,脸上戴着红色的眼罩。和那位塔拉朋两仪师不同的是,贝丽兰一出现,他就高喝一声。五十名翼卫队士兵随着他的号令站得笔直,如同五十尊手持红穗钢枪的雕像。贝丽兰上马之后,加仑恩又发出一声号令,翼卫队士兵立时以整齐划一的动作上了马。
亚甘达向艾伊尔帐篷和梅茵人分别皱了皱眉,然后走向了五十名海丹枪骑兵组成的队伍。那些士兵穿着闪亮的盔甲,头戴圆锥形钢盔,正在跟他们的指挥官轻声交谈。那是一个名叫奇雷因的瘦削军官,从他银盔护面甲后傲慢的眼神判断,佩林怀疑他出身贵族。因为亚甘达身材过矮,奇雷因必须弯下身倾听他的吩咐,这让那名高个子军官显得更是面如严霜。奇雷因背后的一个人扛着一面红旗,旗上绘着代表海丹的三颗六芒银星,其他海丹人都手持挂绿飘带的骑枪,翼卫队的士兵里则有一个人擎着梅茵的蓝色金鹰旗。
亚蓝也在这里,但他只是站在一旁,并没有要上马出发的样子。他将自己裹在那条晦暗的绿色斗篷里,剑柄从肩头伸出,不停地用嫉妒的目光瞪着那些梅茵和海丹士兵。当他看见佩林的时候,阴暗的面容立刻变成了愤懑不平。他快步跑向远处,直接闯进了正在等待早餐的两河人群,即使撞上了某个人,他也不会停下来道歉。在这些等待的日子里,亚蓝变得愈来愈暴躁易怒,会朝佩林以外的所有人发脾气。昨天,他几乎和两名海丹人挥拳相向,被其他人分开以后,他们却说不清为了什么打架,只是亚蓝一直说海丹人不懂得尊敬,海丹人则说亚蓝有一张臭嘴,也正因为如此,这名曾经的匠民今天早晨被留在营地里。他们在索哈勃必将遭遇非常棘手的局面,佩林不想在这个时候出现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