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不久,他和罗斯顿吵了一架。巧得很,奇普斯本来就不喜欢罗斯顿。罗斯顿这个人做事干练,胸怀大志,还很有魄力——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些不讨喜。他确实让布鲁克菲尔德学校的地位上了一个台阶;大家也是头一次看到,有好多人争着要进这所学校。罗斯顿这个人非常有冲劲,好像一台大功率的发电机——但是人们必须得提防着他。
然而奇普斯从来都不屑于此,他根本不怎么关注罗斯顿。但一直以来,奇普斯都对校长忠心耿耿,心甘情愿地为他工作,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为布鲁克菲尔德学校工作。他也知道罗斯顿不喜欢他,可他不在乎。奇普斯以为自己的年纪和资历足以保护自己,他绝对不会和其他不受校长待见的老师下场一样。
转眼到了1908年,也就是奇普斯满60岁的那年,罗斯顿忽然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言辞有礼有节:“奇平先生,您考虑过退休的事吗?”罗斯顿端坐在堆满书籍的办公室里,这么问道。
奇普斯盯着他,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心想罗斯顿为什么会这样问他。最后他回答说:“没,呃……我还没有,呃……目前为止,没怎么考虑过退休的事。”
“好吧,奇平先生,那您就考虑一下吧。到时学校董事会一定会同意给您充裕的养老金。”
话一落音,奇普斯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但是,呃……我不想,不想退休。我不需要,呃……考虑这个问题。”
“不过我建议您考虑一下。”
“可是,呃……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考虑这个问题!”
“既然这样,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麻烦,有什么好麻烦的?”
随后,他们吵了起来。他们争吵的时候,罗斯顿的态度越变越冷,语气越来越强硬,而奇普斯也变得更加愤怒了。最后罗斯顿冷冰冰地说:“奇平先生,既然你逼我直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你可要听好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你没有尽心尽力工作,教学方法太老套;整个人也不修边幅。你不服从我的管理,就这一点,如果是年轻老师,我就会按照不服从上级来处理了。奇平先生,你这样做行不通的。说起来,要不是我一直忍耐,你怎么可能靠自己那副德行,一直待到现在?”
“可是……”奇普斯迷惑不解地说;“你刚刚说我,呃……不修边幅吗?”他开始针对校长的一番控诉咬文嚼字起来。
“是的,你自己看看你身上穿的这个袍子。有次碰巧我才知道,你这身袍子在全校学生眼中是个笑柄。”
奇普斯也知道这个,但在他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接着问:“你刚刚还说,呃……什么不服从上级管理?”
“哦,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是位年轻的老师,我会当你不服从上级管理。但你的情况不一样,你是因为做事拖沓,个性顽固。比如拉丁语的发音问题,记得几年前我就要你们给学生教新式发音,其他老师都听我的了,只有你还坚持你那一套老方法,没效率不说,结果还搞得一团糟。”
奇普斯算找到他能够反驳的地方了。“啊,你说拉丁语的发音啊!”他有点不屑地回答道,“好吧,我,呃……我承认我不认可新的发音方式。从没认可过。呃……在我看来,那太可笑了。让学生们在学校说‘基格罗',呃……以后出了校门他们却说‘西塞罗'[1]——如果他们将来用得上的话。还有‘vicissim(反过来)’这个词,哦,天哪,如果按照新式的发音就好像在说‘我们接吻!’”说到这儿他竟然咯咯笑了起来,忘了自己身处罗斯顿的办公室,并非自己那个温馨自由的小房间。
“好吧,你又来了,奇平先生——这就是我对你不满意的地方——你这个人不愿妥协。我们各执己见,而你又不愿意听我的,那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立志要让布鲁克菲尔德学校改头换面,成为一所与时俱进的新式学校。虽说我是理科出身,但我一点不反对你们教古希腊古罗马文学,但前提是教学方法要到位。你教的那些是‘死语言’,但这并不是你使用那套死板教学法的理由。奇平先生,我知道你的拉丁语课和希腊语课和我十年前刚来这里时教的一模一样,对吧?”
奇普斯带着骄傲,不紧不慢地回答说:“正是如此,就是一模一样的,别说你了,就是你上一任的梅尔德伦先生来这里的时候也一样,呃……那是38年前了,我们开始在这里,我和梅尔德伦先生,呃……正是1870年。还有梅尔德伦先生之前的一任校长韦瑟比,他是第一个认同我讲课方法的人,他说过,‘奇普斯,你要教四年级西塞罗’,西塞罗,他说的可不是基格罗。”
“呵呵,太有意思了,奇平先生,你又一次证实了我的观点——你总是活在过去,不关心现在和未来。无论你意识到了没有,时代在改变。现在家长交三年的学费把孩子送到这儿来,可不是指望就学那么点早就没人用的语言。还有,你的学生学不到自己本应要学的。去年他们没一个人拿到初级证书。”
忽然,万千思绪涌上奇普斯的心头,却无以言表。他在心里自问自答。那些考试、证书等等,真的重要吗?所有这些高效率和紧跟时髦的做法,重要吗?罗斯顿像管理一个工厂那样管理布鲁克菲尔德学校——这工厂专门生产势利自大的价值观,其基础便是这么一种信条:金钱至上、消灭个性。原先适用于家庭和土地的绅士传统[2]正在悄然改变,毫无疑问这是必然趋势。然而罗斯顿不但没有努力让这一些传统向更加包容、更加平等的民主主义方向发展,反而使之倒向价值观更狭隘的拜金主义。布鲁克菲尔德学校从前可是没那么多富家子弟。现在倒好,学校演讲日的派对活像是皇家爱斯科特赛马会[3]。罗斯顿在伦敦各式各样的俱乐部里结识这些有钱的家伙,说服他们相信布鲁克菲尔德学校是所很有前途的学校,而且,因为那些家伙花钱走后门也进不了像伊顿公学[4]、哈罗公学这样的名校,便贪婪地买了罗斯顿的账。虽然这些家长中不乏作风正派的,但个别人真是糟糕透了。这些人大多是做金融的、开公司的、制药的。有个家长竟然每周给他儿子5英镑作零花钱。他们真是又庸俗又浪费……这真是个匆匆步入成熟而又匆匆腐烂的时代……奇普斯有一次遇到麻烦,是因为自己拿一个学生的名字和祖先开了个玩笑。这个学生名叫艾萨克斯坦,他在给家人写的信里说了这件事,随后老艾萨克斯坦怒气冲冲地给罗斯顿写了信。容易生气,不懂幽默,还没有分寸——这就是新时代的家伙们的问题……做事当有分寸,这个最重要,这才是布鲁克菲尔德应该教给孩子们的——而不仅仅是教些拉丁文课、希腊文课或化学、力学课。你总不能指望能凭着考试和证书的授予来判断一个人懂不懂分寸吧?
不满和愤慨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可他没再说什么。他只是边走边嘟哝着“呃呃”,理了一理自己破旧的长袍。他实在不想再吵了。到了门口,他回过头说:“我,呃……反正没有辞职的打算,你,呃……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25年后的今天,当奇普斯再冷静地回想这件事时,他对罗斯顿略有歉意。尤其是因为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罗斯顿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压力。就连奇普斯自己也没有料到。他们谁都没有清楚地认识到,布鲁克菲尔德传统的力量竟有如此强大——这股力量随时准备捍卫自己的尊严以及自己的守卫者。就在那天早上,碰巧有个小男孩在门口等着见校长,他听见了校长和奇普斯谈话的所有内容。他自然惊讶不已,并将整件事告诉了他的朋友们。在短短时间内,小男孩的这些朋友们又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很快,学校里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罗尔斯顿曾怠慢了奇普斯,还要他辞职。这惊人的故事引起了大家的共鸣,所有的人都站在了他这边,一场“党派之争”爆发了。奇普斯再荒唐也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令他惊讶的是,罗斯顿竟如此不得人心。原来大家只是尊重他,害怕他,但不喜欢他。奇普斯的这件事使人们厌恶罗斯顿的感情战胜了对他的畏惧之心,甚至连曾经对他有过的尊重也消失殆尽了。
有传言说如果罗斯顿赶走了奇普斯,学校就会公开抗议。虽然许多年轻老师都认为奇普斯这个人已经迂腐得无可救药了,但他们仍然支持他,因为他们恨透了罗斯顿把他们当奴隶似地压榨,而且看着这个老教师,就仿佛看着自己队伍里的一个勇士。一天,校董事会主席约翰·里弗斯爵士来参观布鲁克菲尔德,他故意无视罗斯顿并直接去找奇普斯。这件事奇普斯给威客特太太讲了不下十遍,总是夸:“里弗斯,这孩子不错”。“他在班里——呃……是个不怎么聪明的男孩子,我记得他总学不会……呃……动词语法。而现在,嗯,我在报纸上看到他被封为男爵了,嗯。真让人刮目相看,刮目相看啊。”
在1908年的那个早上,约翰爵士挽着奇普斯,围着废弃的板球场散步,他对奇普斯说:“奇普斯老爷子,听说您和罗斯顿起了点争执。听到这件事我真为你感到抱歉,但是我想让您知道,全体董事会成员都是站在您这边的。我们都非常不喜欢那家伙。他是很聪明,但是依我说有点聪明过头了。他居然敢说靠自己在证券市场耍手段赚的钱让学校的捐赠基金翻了一番。我不敢确定此事的真假,但像他那样的人,您得留个心眼。以后如果他再那样以权压人的话,您不用跟那种人生气,直接让他见鬼去吧。董事会不想让您走,大家都心知肚明,布鲁克菲尔德不能没有您。您要是愿意,您可以在这里待到100岁,我们希望您长寿,一直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