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安安回到宿舍。她筋疲力尽,一头栽倒在床上。
她抬头看着学生宿舍墙上的电扇,转着脑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电扇的小风一来一回,微弱地搅动着周围的空气,但这点微弱的气流对于此刻的她而言如同杯水车薪。在没有空调的宿舍里,学生们都靠着“心静自然凉”的基本法则来降温。汗珠子顺着贴在额上的头发丝流了下来,路安安此刻没力气动弹,只想放空自己。
即便如此,对于路安安来说,这个小小的房间,依然是汪洋大海中的小小港湾,始终可以让她觉得安心。
没有暑假作业的大学暑假,路安安却丝毫不减忙碌。谁让她读的是学业压力出了名大的建筑系呢,她几乎整个暑假都在系里的专业教室。
更何况,路安安还是个转系生。
原本路安安可以选择转系之后在建筑系继续读一年大一,这样她就有更长的时间可以缓冲,原本可以分散在两年的课业压力也不至于压缩在一年中。但是,阳南大学的建筑系本科偏偏要读五年才能本科。一想到自己本科毕业的时候当年一起读高中的小伙伴可能硕士都读完了,路安安还是狠下了心,直接平转到了大二班级。这也导致了她比班上其他同学多了很多基础专业课程的学分需要额外补上。
和大二这一年比起来,高三算什么,她在心里自嘲。但是,无论如何,她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想到这里,她也不禁为自己骄傲。
路安安高考录取的是她的第一志愿——阳南大学法学院。更准确的说,这是她父母的第一志愿。对路安安自己来说,父母心目中给她设定的目标和她的想做的事情,几乎是南辕北辙。
路安安对未来是有憧憬的,那是一幅和父母替她勾画的完全不一样的画面。
小的时候,邻居家的姐姐经常周末带她一起看各种展览。路安安还记得,有一次展览是在苏州河边一栋不大的建筑里面,展出的是几位国际知名的建筑师和他们为中国城市设计的一系列建筑作品。那些黑白照片中的建筑设计,就像是静默的野兽,一动不动,却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她对钢筋混泥土的认知。贝聿铭、保罗安德鲁、库哈斯、诺曼福特斯、矶崎新,她对这些名字从此有了模糊的印象。其中,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位伊拉克裔的女建筑师,叫扎哈。再后来,她每次跟着父母去其他城市旅游,总是会缠着父母去带她去看那些大师的经典之作。
成为一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也成为了她唯一希望奔赴的理想。
路安安一度无法理解,小时候,父母总是风雨无阻地送她去少年宫学习绘画,也会经常带她去看各种画展、建筑展。而当自己很认真地告诉父母自己真心热爱建筑设计,也希望把建筑设计作为专业时。父母却一致认为这样的想法很幼稚,甚至有些离经背道。在他们眼里,认为这个职业并不“适合”路安安。这在路安安看来就很不合逻辑,为什么她必须要和父母走一样的路呢,为什么她不可以选择自己热爱的专业呢?
在路安安的成长路径上,每一块砖都是父母精心规划后铺设好的。每次考试必须是前三名,练习小提琴,学习绘画。路安安从来没想过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也没有人问过她真正喜欢什么。填高考志愿的时候,她遵照父母的意愿第一志愿选了法学专业。以致于她收到阳南大学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并没有感到太多的兴奋。尤其是她看到父母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候的欣喜,仿佛一场长达二十来年的精英实验最终成功,路安安心里只感到一丝虚伪。
对于父母,路安安有着很复杂的感情。她能够体会到父母从小到大在她身上所倾注的爱,也完全了解父母对她的期待,而恰恰因为这样深沉的爱与期待,让她时常感到无力,甚至无法呼吸。从小到大,自己的父母如同直升机一样盘旋在她的头顶,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并且随时准备俯冲下来帮她解决一切问题。
但路安安也知道,自己的父母并没有什么过分之处,相反他们是非常尽心尽职的父母,对路安安也是倾注了毕生所能给与的爱。家庭聚会的时候,路安安听着长辈们聊天,周围的家庭似乎也大抵如此。他们抱怨着孩子的不懂事,不理解,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自己的孩子,帮他孩子做出自己认为最合适孩子的决定。他们依然尽己所能地满足子女的需求,希望自己可以拥有他们眼中体面的生活。
路安安从小大大的记忆中,充斥着父母不厌其烦地嘘寒问暖,但她和父母的交流好像也仅限于此了。父母从来没有用过她,“你以后想做什么?”“你有什么梦想?”“我们能为你的梦想做什么?”
两代人之间的代沟就像房间里的大象,那么明显的存在,但所有人都不想承认。
拿到阳南的录取通知书后,父母在九点摆了几桌酒席,宴请亲朋好友们。听说路安安读的专业是法学,来客们纷纷祝贺。
路安安的父母都在司法系统工作。路安安从小就被设定是要吃法律这碗饭的。所以,路安安的高考第一志愿填报了法学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没有人关心她的梦想,也没有人问过路安安以后想要干什么。继承父母的事业,实现父母的梦想,这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
没有一个人问她,“你喜欢法学吗?”
但如果真的有人问了,她也无法回答“不喜欢”,哪怕她对法学的了解,基本上都与父母有关。
高中时代的路安安,留着清爽利落的短发。倒不是她不喜欢留长发,而是路安安的父母觉得短发可以节省平时打理的时间,所以一直不允许她留长发。进入大学后,路安安才终于争取到长发自由,从此她终于拥有了一头属于自己的飘逸长发。路安安甚至一度还染了个头发。但她内心还是有所顾忌的,只是把最底下那一层染成了深棕色。平时头发披下来,旁人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染发的痕迹,但扎起来,又酷又飒。这波染发操作据说还有个专业的说法,叫“妈见不打色”。
在大一这一年中,住校生活让她不用每天直面父母身边那种强大的气场,她终于有勇气跟父母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她喜欢建筑,她要转到建筑系。她试着在法学院待了一年,但每次翻开那些法学书籍,她丝毫提不起任何兴趣。课上,其他同学争相发言回应教授的提问,而她却总是忍不住走神。
路安安这个转系的念头让她的父母非常不能理解,他们不能理解法学专业有什么不好。他们已经铺好了一条平坦的路,只要顺着这一条路,勿须经历什么坎坷,几乎就可以拥有一片光明的未来。路安安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也一度降至冰点。
在一段时间的冷战之后,路安安的父亲最先让步了,同意她在大二时候转系。作为一个资深的法律人,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剥夺女儿选择专业的权利。他并没有什么梦想希望女儿来替自己实现,最终他只是希望女儿的未来可以顺利一些。他很早就看出来女儿大一这一年过得并不开心,他甚至有些后悔了当时让女儿填报了法学院。也许转系可以弥补这一遗憾,他抱着这样的想法,帮着路安安说服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