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思已经逐渐适应了律所的工作节奏。
在律所,日常加班就如一日三餐般自然。到了夜晚,偌大的办公室也完全不减白日的忙碌,甚至零点时分会议室都还可能灯火通明。只是夜里,公共办公区域明显少了此起彼伏打电话的背景音,更多是急促的键盘敲击声。
律所的布局是中心辐射的,像套在一起的同心圆。最外层是合伙人和高级律师们的办公室。每个角上的“rneroffice”则是高级合伙人们的专属。能够坐在这里面,也就以意味处在律所食物链最顶端的位置。对于初级律师和实习生来说,能够早日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可以从办公室的落地窗俯瞰这座城市,也就意味着自己的执业生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也许只有厌倦了高处风景的人,才会发出“高处不胜寒”的感喟,未曾达到高处的人,眼中只有对高处的憧憬和艳羡。
走廊的另外一侧就是秘书的位子。再往里还有一些房间,除了律所行政人员的办公室,也有初级律师们的办公室,往往两三人共享一间。这块区域没有窗户,与大楼外面的环境几乎完全隔绝,关上门如果不开灯,里面就漆黑一片。这些房间里面的灯光几乎24小时都不会灭,忙碌的律师们走马灯似地进进出出,让人感受不到昼夜的界限。
实习生们则统一被安排在律所中间的一块开放性区域,方便各个业务组的律师们派活。
在这家精英律所,律师们的压力不仅来自于超强的工作强度,更在于极低的容错率。一份协议中,每一个数字小数点后面精确到几位,英文文件中每个动词的时态,都有着严格的要求。一次申思帮一个律师把一份中文合同翻译成因为,光是“转让”这个词在英文里就有五六种不同的用词。在普通法系的语境中,每一个不同的用词都有着各自对应的含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如何迅速给出反应,实现最精准的表达,就需要深厚的知识储备和长期实践的打磨。每天都要面对一个个紧迫的时间节点,在巨大的压力下保质保量的完成每一份工作,对于初涉职场的实习生而言,不能不说是对心理素质的极大考验。
当然,实习生们毕竟还不需要面对谈判桌前的面对面较量。一次申思被律师叫去会议室帮忙做记录。那一场谈判从清早谈到深夜,时而剑拔弩张、时而谈笑风生,到了深夜申思几乎已经筋疲力尽了,两边的律师还在对一个条款细节你来我往,最后终于敲定一个符合双方各自利益的表述。谈判结束的时候,申思几乎大脑缺氧,飘着身子出了会议室,但律师的工作却还没有结束,要赶在明日新一轮谈判前把今天达成的协议都反映在协议修改中。有时候,申思甚至都怀疑律师们的大脑里面是不是有一台超级计算机,拥有强大的cpu,同时还能够持久蓄能。
有时夜里,申思会找一个没人的会议室,在落地窗前驻足片刻。窗外的外滩,华灯初上,柔和的黄色灯光把这一片经历百年沧桑的万国建筑群衬得格外有年代风情,仿佛另一个世界。夜里,黄浦江上的游轮比白日更加忙碌。在上海这座充满和生命力的都市,夜晚很难跟“静谧”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即使是片刻的闲暇,很快便会在无形的压力驱使下感到不安。
一次和几个律师一起吃饭,律师问起实习生们最近忙不忙。
其中一个实习生苦着脸说道自己最近都加班到点才能下班。
律师们相视而笑,“点?那不能叫加班,只能算是正常下班。”
“那多晚才叫加班呢?”
“至少十点之后吧”一个律师说道,“我刚工作那两年,几乎从来没有在十点之前离开办公室,大部分时间到家也都十二点之后了,搞到两三点也是常有的事情。”
看到实习生们的瞳孔随着震惊而放大,另一个律师开玩笑地说道,“前几天香港办公室的同事来我们这里出差,跟我抱怨说怎么我们上海办公室过了十二点都没什么人了,换成在香港二三点都还是灯火通明的。”
律师们说得风轻云淡,却让几个实习生不由地脊背发汗——未来的路远比自己想象得要艰难,每一天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第二天一清早,申思就来了律所。打开电脑,邮箱里面已经有一封邮件了。申思看到发件人是程笑,立刻坐直了,仔仔细细地把邮件看了两遍。
从开始实习到现在,申思都没有见过程笑本人。她的办公室经常没有人,听说一直在出差,偶尔在办公室,也是大门禁闭,闲人免入。就连齐文业也还没有机会跟程笑打过招呼。但是,“程笑”的名字在实习生中却已经有流传。
程笑是律所公司并购组的高级律师,也是律所里出了名的工作狂。从别的律师那里听说,程笑几乎是全年无休,手机全天开机,客户在任何时间都可以找到她。而且,程笑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手下的初级律师都要求极高,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语法错误,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因此,和她合作过的初级律师提到她都有些心有余悸。
申思有一次碰巧路过程笑的办公室,隔着门听到程笑在和一个初级律师说话,语气极为严肃,
“我们的法律意见书里面一句不谨慎的话,都会给这个项目造成很大的影响。我没有时间手把手教你,你回去把我改的内容好好看一看。”
尖锐的话语让路过的申思心头一紧,她赶紧快步走开。
申思逐字逐句地看完了程笑邮件中的指示。程笑让她整理一下目前国家对于外商投资房地产公司设立的政策要求。这一块的法律法规、政策要求多而复杂,要系统检索很花功夫。申思一刻不敢耽误,立马投入工作。
申思差不多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赶在下班前把检索的结果整理成一份报告。邮件中,她对程笑特别关注的几个问题一一做了标注。申思把自己写好的邮件从标题到签名档从头到尾过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遗漏任何细节,才放心地把邮件发了出去。
没过几分钟,申思的座机响了,她赶紧接起电话,
“我是程笑。你发给我的报告我快快看了一下,有几个地方和我了解的情况不太一样。我需要和你确认一下几个地方的实操。不过,我马上要开一个会,预计六点三刻可以跟你讨论。”
“好的,没问题。”申思放下电话,但并不敢放松。她把资料都打印了出来,又把程笑特别提到的各地的实操单独整理了一份清单,随时准备着程笑来找她。
律师的时间表都非常明确,往往可以精确到几点几分。律师们配合着客户的时间,那么作为实习生就需要配合律师的时间。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实习,申思对律所的这一套规则已经了然于心。
到了六点半,程笑的邮件又进来了,只有一句话,
“不好意思,我临时要上另外一个会,你先去吃饭,我们晚一点讨论。”
申思赶紧简单收拾了一下,下楼去便利店买了一个盒饭,然后匆匆回到律所。
律所的办公室都是采用了全透明的玻璃墙,中间有一道磨砂可以起到遮挡的目的。路过程笑的房间,申思透过玻璃往里看去,只见程笑在办公室内不停地来回走动,急促地脚步显得有些不耐烦。她房间里的座机开了免提,隐约传来不同人说话的声音,时不时也有程笑的声音传来。申思看到这情形不便进去打扰,便回到自己的工位继续等待。
一直等到快十点,程笑还没有召唤申思。申思手上其他的工作也都做完了,周围其他人也陆续下班了。申思打开司法考试的习题册,律所实习结束后没多久就要司法考试了,申思几乎是一有机会就见缝插针地刷题。
有一个小时过去了,申思看到律师房间的门终于开了,还没等她起身过去,程笑已经急急忙忙地出去了。不一会儿,见程笑又回来了。申思赶紧过去。
她敲了下半开的办公室门,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