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屋洗了个澡,光着膀子出来坐在院里,抽着烟,喝着酒。
西天白云开始变色。后边花园里的鸟儿叫,蝉叫,蛐蛐儿叫,叽叽喳喳地不停。
可是又如此平静。
外边胡同里响了“叭,叭”两下他熟悉的喇叭声。他起来开门。
罗便丞很清爽的一身哔叽裤,蓝衬衫,没打领带,没穿上衣,进了门,看见天然赤裸着上身,朝他厚厚胸脯上轻捶一拳,“原来你练身体。”
李天然给他搬了张藤椅。
“又给我错过一个大新闻……”罗便丞坐下来,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我刚刚才听说,张自忠昨天晚上进了德国医院……妈的!”他喝了一口,“还是美联社那小子告诉我的,你说气不气人?”他再一口干掉,“幸好都在保密,暂时都不发消息。”
李天然回房取了张名片给他。
“很好……虽然不是和我共事……”罗便丞添了酒,举杯一敬,“除非日本美国也打起来……”他看了看手表,微微一笑,“主任先生,有没有兴趣亮一亮相,陪我去德国饭店?”
“去做什么?”
“有位德国牧师,那天回北平路上,刚好碰见二十九军撤退,偷偷拍了些照片,要卖给我……去穿衣服,整齐点,要像个诊所主任。”
李天然回屋换上了那套米色西装,选了条浅黄色领带,左胸小口袋上塞了巧红给做的那条白手绢,戴上了墨镜。二人出门上车。
“我一早去看了皇军正式入城……”罗便丞开出了胡同,顺着北小街往南走,“听说他们从好几个城门同时进的城……西直门,平则门,广安门……我是在马市大街口上……这是我第一次目击到一个城市的沦陷,被征服者占领……我是说,”他沉思了片刻,“我只是一个记者,一个外国记者,中国也不是我的国,北京也不是我的家……可是……唉……我无法想像北平老百姓心里的感受……先是坦克车,装甲车,接着是骑兵队,步兵队,还有运兵车,还拖着榴弹炮……走了好几个钟头,搞得满街都是烟,都是土……沿路我没看见几个中国人,只有一批批小孩子,手里摇着小日本旗,跟着几个大人在喊什么‘欢迎皇军进城’……倒是有一大堆日本记者,拍照的,录音的,拍电影儿的……哦,还有两架飞机在撒传单,什么‘东亚人民和平共荣’……我捡了一张……”
罗便丞从西总布胡同上的哈德门大街。李天然又发现上个月在路当中挖的那条战壕已经给填上了。
他们慢慢开进了哈德门内德国饭店,停了车,直奔酒吧。
里头相当暗。罗便丞四处张望一下,带着李天然,穿过几张空桌子,在吧台前头一排高脚椅上坐下。旁边有个一身黑的白发老头儿,显然是那位德国牧师。李天然也坐了下来,摘了墨镜。罗便丞叫了两杯啤酒。
李天然没有说话,慢慢喝酒。罗便丞和那个牧师稍微耳语,交换了些东西。那个老牧师立刻下椅子离开了。
罗便丞从信封里掏出一叠照片,一张张翻看,不停地点着头,又指着一张问,“你知道这是谁?”
是张很清楚的相片……田野,土路,两旁是行军的士兵,带头的是位年轻的军官,面对着相机……李天然摇摇头。
“三十七师二一九团团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叫吉星文……差点在南苑给炸死……我访问过他……”罗便丞有点自言自语,“好极了,一百美元也值得。”
他收起了照片,和天然碰杯,“来过这里吗?”
“没有。”
“虽然不在东交民巷,但也算是中立地区——”
“罗先生!李先生!”突然有人在喊。
他们回头看。是金士贻。
李天然一愣,一个多月没见他了。一身宝蓝绸衫,唇上的短须有了点儿仁丹味儿。
罗便丞点头招呼。
老金走近了点,“我们桌儿上有位日本贵宾,司令部的,想约二位过去坐坐,”他满脸笑容,“特别派我来邀……请务必赏个脸儿,给个面子……”
李天然还在犹豫,可是罗便丞朝那边一看,兴趣来了,“啊……原来是松井先生,好极了……”一拖天然,下了高脚椅,拍了拍金士贻的肩膀,“这是我们的荣幸。”
他们进来的时候,都没有瞧见里面角落有这桌人。快到跟前,李天然才看清正对面坐着一个黑西装的生面孔,左边又是卓十一,再过去——
他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血冲上了头,朱潜龙!
他吸了口气,脚慢了一步,让罗便丞先上去。
“让我来介绍介绍……”金士贻依然满脸笑容,“这位美国朋友是罗便丞先生,‘世界通讯社’驻北京记者……”然后扶着李天然的肩膀,“这位是李天然李先生,《燕京画报》英文编辑,我以前同事。”
桌上三个人先后站了起来。金士贻接着介绍,“松井少佐,驻屯军司令部情报官……卓少爷不必介绍了……这位是侦缉队朱队长。”
他们轮流一一握手。
李天然的心跳静了下来。朱潜龙的手软软绵绵的。
六个人刚坐下,李天然立刻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叠名片,微笑着分给四位,在递到老金手上的时候,补了一句,“有了份儿新差事。”
金士贻一呆,接过了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