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悲愤,她不平,但她又无法向胡扬去诉说。
她不忍心,真的不忍心让胡扬去承受这样的打击。尽管,这打击不是她所造成的,但,她还是希望能推迟得越长越好,至少在他没有接受这种打击之前尚能保持着一种快乐的状态。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虽然她瞒住了他,事实却无法瞒住他。胡扬终于知道了这个结果。
这天,胡扬去上电台,一来是想念同事们,想去看看,二来他要给田振军汇报扶贫点上的工作情况。一去几个月,他再没有同田振军、方笑伟见过面,他们也没有上扶贫点上来看望过他。他虽然一辈子不见他们也不会想着见他们,但是出于工作的关系,还不得不同他们见面。下到各个扶贫点上的别的单位的干部,其实谁都没有像胡扬这么老老实实的呆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打个转儿又回到了单位上,该干啥的照样干啥,只是单位在钱财物上多划拉一点给他们就得了。可是胡扬却不同,他是带着一股子气出来的,既然出来了,他就想多呆一个阶段,等到在时间上有了点距离感再回去。他生性就这么倔强,他实在没有办法改变他自己。最近,他终于为他找到了一件可作的事儿,也算为扶贫点上做了一点贡献。他的一篇有关贫困地区儿童失学率越来越高的报告文学刊发在一家全国有影响的杂志上,立即引起了社会反响,其中,南方一家集团公司想在六沟村搞一个希望工程小学,老总带着人马亲自考察了一番后无不感叹地说,我没有想到农村还有这么穷的地方,我决定要在这里投资修建一所希望小学,并每年负担起贫困学生的学习用品。这位老总回去后,很快的兑现了他的诺言,向村上先打过了一百万元现金,拟定下月中旬在六沟村举行奠基仪式。胡扬也想等奠基仪式举行完备之后回到电台来。田振军听了他的汇报后先是夸奖了几句,然后才说你啥时候觉得适合来就啥时候来吧,这里也非常需要你。谈话到这里本该要结束了,但是田振军觉得有必要把内部调整的事儿告诉给他,就有点吞吞吐吐地把他调到群访部,让他专门负责接待群众上访、群众来信工作的事儿说了。
他默默地听着,渐渐地头就大了起来,仿佛全身的血液凝聚到了他的头上。他恨不得一拳上去,朝着田振军的那张马勺脸砸过去,砸他一个稀巴烂。但是,他尽量地克制着,终于克制住了。
他说:“这又是方笑伟的馊点子?”
田振军有点不好意思的打着哈哈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哪个人的意见,这是我们党织会上研究决定的,也就是我们集体的意见嘛!”
胡扬一听他这种说话的口气,一听他们动不动就拿着党组的决定来压制不同意见,就非常反感,但,他还是在告诫自己,要克制住,克制住,千万别发火。他吸了口烟,把火气强压了压才说:‘这就是说,你们三个人组成的党组班子已经决定了,就是党组的意志,就成了党组织的决定,我们其他人就必须无条件的服从,是不是这个道理?“
田振军的脸色马上阴下来,有点不高兴的说:“难道电台党组就没有调整干部、使用干部的权力吗?作为一级组织,一旦形成了决定,就是组织的决定,这是毫不含糊的。不管什么人,都必须遵循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的组织原则。作为一个共产党员,难道你对这些也不清楚吗?”
胡扬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我清楚,我十分清楚。我还清楚,江泽民总书记提出的‘三个代表’,就是要求我们的各级党组织,广大党员要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代表先进的科学文化,代表先进的生产力。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作为一个党员干部,可以扪心自问一下,你在做这样的决定时,是不是完全代表了电台广大群众的利益,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私心杂念?或者说为了照顾某些人的情绪,你不得不放弃了公正,这是不是与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相违背?再退一步讲,即便是你胸怀坦白,光明磊落,完全是为了工作出发,不掺杂个人的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但是,你能保证你们党组织成员中的个别人,在这件事上就没有私心,就没有个人的目的?我想,这一点你完全可以凭你的人生经验感觉到,至于你承认不承认则是另一回事。既然已经有人把他的个人目的和私心融进了党组决定之中,那么这个决定的正确程度究竟能占多少比例,这个决定究竟能代表多少人的利益?在现实社会中,基层党组织集体腐败的例子并不少见,我这样说并不否认你们党组织的领导作用,但是,作为党组书记,你要是不能坚持原则,继续给那些心存不良的人鸣锣开道,提供种种可能,终有一天,也许会走向集体腐败的绝路。”
胡扬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他讲得慷慨激昂,讲得酣畅淋漓。他觉得他已经被他逼到了死角上,还有什么患得患失的呢?还有什么值得顾虑的呢?即便算是我不得罪他们,跟现在得罪了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已经想好了,能干得下去就干,干不下去可以走人,他也绝不再像一条哈巴狗似的,围着他们打转转,看着他们的脸色活人。
田振军的脸色涨得越来越红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胡扬的话切中了问题的要害,也切中了他的要害。在对待这个问题上,他几乎一步一步的向方笑伟作了谦让和妥胁,才导致了今日的结果,也导致了他与胡扬的矛盾。但是,如果不做这种让步和妥胁,也许他拉近了与胡扬的关系,却把方笑伟致于了他的对立面。在方笑伟和胡扬之间让他作选择,他同样还是这种选择,他宁肯得罪胡扬,也不愿意失去方笑伟。他也想来个折中,不想失去哪一个,但调频台的台长只能是一个人,这就势必得罪其中一个人。
对此,他并不是没有想到,正因为他想到了他认真分析了局势之后,才不得不违心的屈从了方笑伟。
此刻,他明白胡扬说得有道理,但让他接受并加以更正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即便是错了,他也要错到底,故而,当他听着这些话就感到非常刺耳,非常反感。几次,他想中途打断他的话,但,又考虑到那样做就显得他太没有城府了,就只好忍耐着让他把话说完,才说:“说完了。”
胡扬没有吱声。他对田振军那种语气有些不屑。
田振军就摆正了架式说:“你想不通,发发牢骚也可以理解,人嘛,谁也有思想结疙瘩的时候,现在想不通,慢慢就会想通的。不过,第一,组织上决定了,你还得愉快的接受。先过去干着,等以后调整嘛,谁也保不了在一个岗位上能干一辈子。第二嘛,我认为没有根据的话最好不要说,猜测,推测都不等于事实,在我面前说了也就说了,在别的场合最好不要说,这样对谁都有好处,第三,我也可以向任何人申明,我愿意接受大家对我的监督,接受大家对我们班子的监督,不论是我,还是班子的其他成员,只要谁触犯了党纪国法,自有党纪国法给予惩处,所以,对你的担心我表示感谢。”田振军讲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他要用他的形体语言告诉胡扬,他要送客。
胡扬当然不是傻瓜,他当然看出了田振军的不耐烦。他也站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的说:“我知道我说的都是你不爱听的话,你的表情无法掩饰你的不耐烦。我还知道,下级同上级永远是没有道理讲的,他们之间只存在服从与被服从,不存在错与对,因为领导是永远正确的,权力就是真理。要是哪个下级要给上级讲什么道理的话,只能说明这个下级是个蠢驴。可是我,就是这么一头蠢驴,所以,我还要说,你可以用你的权力来压制我,但却无法用权力之外的东西征服我。如果有一天,我们彼此都为今天的结果而后悔的话,我相信,第一个后悔的人将是你田振军,再见。”胡扬说完,转身离开了田振军的办公室。
三十
这天晚上,胡扬相邀婷婷,叶非和思思去共进晚餐。他实在太压抑了,他只有把他的圈内人叫到一起,说说心里话儿,方能排谴他内心深处的伤感和愤懑。
席间,他很少吃菜,只知闷头喝酒。
谢婷婷怕他喝大了,就抢过酒瓶爱怜地说:“你也不能太自私,只知道自斟自饮,不顾我们。要喝,也得等我们吃上一点之后共同喝。”
胡扬就苦笑着说:“好好好,吃菜吃菜。”说着才动了下筷子。
看他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叶非说:“算了,想开一些吧,别把官场中的事情看得那么重了。做官一时荣,文章千古秀。你脱离了调频台有了大块的时间,多写一些文章,多好呀,既有名又有利,何乐而不为?”
谢婷婷也趁此说:“叶哥说得没错儿,我要是有你那样的文采,还巴不得在工作上图个轻闲的岗位,这样才有时间好写自己的文章。”
胡扬长叹一声说:“你们说得都没有错,道理都是这么讲的。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呀。人,一旦步入了官场,再被剥夺了权力,那滋味跟纯粹没有进过官场是不一样的。我虽说不是正儿八经的官人,但至少独当一面干过一阵子,我把我的才华我的心血溶进到了我的事业中,没想到辛辛苦苦把树栽好了,别人去摘果子吃,这种屈辱感失落感,没有经过这种创伤的人是很难想象的。”说着,抓过谢婷婷面前的酒杯,“的溜”地一声喝了。
叶非说:“你别太小资情调了,好不好,什么屈辱感,失落感,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感,即便是有,也是自找的,是你自寻烦恼。事实上,你既要保持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又想在官场上混个明白,世界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儿等着你?你要想在官场上混下去,你首先就必须要彻底的改变你自己,要彻底的背叛你自己,要适应那种官场环境,要学得像一条狗一样,要会奴颜卑膝,要会摇尾其怜。有了这些还不够,还要及时上贡,把你平日省吃俭用下来的银两拿出来,贡给那些管你的狗人们。如果你这样做了,这样努力了,他们把你闲置在一边,你的确冤屈。如果你没有这么去做,你也不愿意这么去做,你即便是想叫冤,想叫屈,也没有理由叫,更没有资格叫,因为你的主导思想原本就是错误的,导致这样的结果也是必然的,你没有资格怨天忧人,你没有理由想不通。”
叶非的话一说完,谢婷婷就赞不绝口起来:“叶哥虽是生意人,没想到对当今官道却悟得这么深,真是高论,高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