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兰馆的落地罩前,苏禾用朱漆托盘捧着件遍刺折枝小葵花马甲,恭敬立着。她百无聊赖地细数马甲上的小葵花,直到第十二次数乱时,才终于听见里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苏莹摇着花鸟团扇从落地罩后走出来……脸还是那张脸,姿态却比先前更高傲,湘妃色八幅月华裙随着苏莹风风火火的步子扬起来,幸而有红珊瑚禁步压着。她目不斜视地路过苏禾,在向窗的条炕上坐下,身子一斜倚上美人靠。苏莹是苏禾的姐姐,兵部员外郎苏尧之嫡女,一月前二人一同进宫选秀,苏禾落了选,被分派去针工局做宫女,苏莹则在一月内连晋三级成了苏美人,如今正在风头上。苏禾见她不搭理自己,只得低着头趋步上前,将托盘呈送到她手边,“美人,您的秋衣做好了。”
苏莹好似没听见她说话,只顾吩咐身边的,“琥珀,把皇后娘娘前儿给的大红袍拿来冲泡了。”
“是,”婢女琥珀应声进了次间。苏禾不再说话,就那样托着托盘静静等待。她知道苏莹是故意晾着她,在府里时,她母亲去向夫人请安,夫人便是这样命她母亲站规矩的,到了女儿这,又是新一轮的磨折。不多时,琥珀用磁石小茶盘端了茶过来,她将茶盘轻巧地搁在花梨木几上,双手端过青花瓷盖碗呈献上去。苏莹接过盖碗,揭开杯盖轻吹着,目光却落在苏禾微微颤抖的手上,她故意慢悠悠小口小口地抿,许久,等到苏禾托举得没了力气,双臂晃动时,她才终于放下茶盏,瞥了眼托盘里的马甲,“这绣花也忒老气,”说着提起马甲一角摔在苏禾脸上,“你们针工局的手艺是愈发不成了。”
苏禾闭了闭眼,强自缓和声气儿,“娘娘,这马甲是照您的意思裁剪刺绣的,您哪儿不称意,奴婢回去说给绣工再改。”
手臂又酸又疼,几乎要断了。苏莹没言答,只将一双着烟黄色缀蠙珠丝履的脚搁在脚踏上,命琥珀:“给本宫按按。”
琥珀立即敛裙蹲身,伸手往她脚脖子上按,突然苏莹道:“慢着,本宫险些忘了你手艺不好,今儿有位师父在这里,向她学学,”说罢眼神往苏禾脸上一瞟,隐在团扇后的半张脸似笑非笑,“妹妹教教她罢。”
“回娘娘的话,奴婢是针工局当差的,只知道送衣裳,不会捶腿。”
“怎么会?父亲常说你娘捶腿的功夫比外头花娘还好,你难道没偷学几分?”
苏禾抓着托盘边沿的手稍稍用力,托盘更抖得厉害,马甲上缀的鎏金扣子,金光一闪一闪。“不愿意?是心里还记恨本宫?”
苏莹指的是她贿赂画师把苏禾画丑,令她落选一事,苏禾只道“不敢”,她没什么记恨苏莹的,从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靠脸、靠银子,管她靠什么,赢了就是赢了。倒也不算赢,没到最后一步,谁知赢的是谁呢?“跟你娘一样闷葫芦,心里记恨又不说,不知憋着什么鬼主意,”苏莹说着,瞥了眼左右。立即两个小内监上前,一个夺过苏禾手中托盘放在花梨木几上,一个按住她的肩,往她腿弯上踢,苏禾腿上一疼,“扑通”跪下,因被那太监按着肩头,挣扎着也起不来了,便只能将脑袋倔强地昂起,与苏莹对视。苏莹摇摇头,俯下身子用团扇轻拍苏禾的脸,“要给你个教训,往后才知道怎么回本宫的话。”
苏禾知她不会放过自己,不就是打板子么?打吧,横竖幼时在后院就没少挨过手板子,她才不怕,等她出人头地了,就把过往十五年加诸在自己和母亲身上的都还给她们!然而苏莹太了解苏禾了,知道她不怕打,她怕黑,怕鬼,晕血,最怕的还要数虫子,什么虫子她都怕。“方才叫你们捉的知了呢,端过来!”
苏禾听见“知了二字,脸上的血色便寸寸褪尽了,在她看来,这东西就像蜈蚣蜘蛛一样可怕。立时从门外走进来个着青色圆领袍的年轻太监,怀中捧了个大陶罐,罐里传出“知了知了”的蝉鸣,简直是魔音,震得苏禾耳朵里起细栗。“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苏禾扭着身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将被压在金砖地上的腿提起……将起未起之时,忽觉有坨东西掉在发顶,渐渐四散爬开,她瞬间头皮发麻,大喊大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挣脱身后太监的钳制,跑出去十几步,而后低下头往发顶一通乱扫,那些吱吱乱叫的知了便噼里啪啦往下掉,掉在金砖地上,苏禾见了,更怕得要命,跳起脚在明间儿里乱窜……苏莹用团扇遮着下半张脸,露出一双细长的媚眼,笑得弯弯的,“当心些,碰坏了宫里的花瓶玉器,可是要掉脑袋的,”说罢又从琥珀手中接过茶,凑到唇边轻吹着,在浓郁茶香中欣赏苏禾的狼狈样子。旁边几个太监宫女见主子如此,也跟着低头窃笑。宫女琥珀适时凑趣儿,“娘娘每日闷得慌,这宫女来了才有点乐子,要让她常来。”
“是要常来,往后漪兰馆的衣裳,都由妹妹你来送吧。”
苏禾心中万分屈辱,难道她是用来给她取乐的么?终于发顶的知了尽数扫落了,苏禾用手掌抿着凌乱的发髻,她不敢看地上的知了,昂起头红着眼看向正含笑望着她的苏莹,极力隐忍着,“娘娘,奴婢能回去交差了么?”
苏莹浅浅抿了口茶,“罢了,本宫今儿也乏了,你回去叫绣工重绣一身来,那马甲上的绣花太老气,不过……下回还得你送,姐姐在内廷,不能亲自过去关照你,只好叫你常来姐姐这儿走走了。”
“是,”苏禾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走过那片爬满知了的金砖地,从花梨木几上端过托盘,咬着牙一蹲身,“奴婢告退,”说罢却步退了出去……咯咯咯——满室笑声,好像故意要叫她听见,苏禾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眶里的泪,快步走到庭院里,眼泪便不知趣地落下来,正殿前两株古柏上又传来嗡嗡蝉鸣,她头皮发麻,再不顾什么规矩体统,小跑着上了游廊,直往储秀宫外走……与此同时,储秀宫的后殿——丽景轩里,一着海青色马麻飞鱼袍的太监也告辞出来,抬眼间,正望见苏禾飞奔而出的背影。他是内官监管理沈阔,因前日丽景轩走水,烧了东梢间小半边,不得不亲自过来勘察,方才来时他便与苏禾前后脚进的储秀宫,没想到出宫时仍是他走在她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