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街上那一刻,忽然感到很轻松。我想说只是因为离开了那栋压抑的大楼和那间令人窒息的公寓,可我怀疑自己是否也是因为离开斯蒂芬一段时间而感到解脱。虽然这想法并不忠诚,可是我们很久没有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就我们两个人——不是工作就是海登出现在我们中间,而我猜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分开一小时只会让我们更想念彼此。
我最终还是来到了巴黎。这里对我来说如此熟悉,又会突然产生不可阻挡的异域风情。小路两侧的灰色围墙贴着标签,狭窄步道上丢弃着烟头、狗屎、口香糖,我却依然觉得这里宛如仙境。每走十步就有一处新的风景:公寓、酒店或学校的入口;蔬果摊,面包店,小酒馆,设计师品牌的服装店,咖啡馆,专营蜂蜜的小店,伊比利亚火腿专卖店,馅饼店;那些鱼店里摆在冰块托盘上的海鲜,扇贝、蓝色的龙虾,还有光滑粉嫩的鱼肉;这边还有一串串饱满的大蒜、通红的洋葱、萨拉米[24]和西班牙腊肠。我在开普敦的郊区走几公里也不会看到一处新的风景,可在这儿,仅走了五十米便让我有一种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激动。这条小街调皮的坡度,镶嵌着美丽的阳台窗户的墙壁,还有从河面吹来的干爽清新的风,对当地居民来说也许是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但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一场关于情趣和生活的愉快的盛宴。
我向那些店主、在人行道上阔步而行的庄重的女士、拉着购物车的老人和身着大衣、围巾、靴子的打扮漂亮又平和有礼貌的孩子们微笑着点头致意,用法语问好。天哪,佐伊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年仅七岁时,佐伊就已经表现得和我一样,像一个偏执的极客[25]。有一次,我们一起坐火车去西蒙斯敦,她不停地让我给她看时间,我一直很费解,直到我看到她把每一站的名字和我们到站的时间都记录在日记里。那个甜美、勇敢又富有好奇心的女孩的人生注定充满了旅行。在那几个月里,她最喜欢的睡前读物就是地图册和《世界概况》的书页。她不仅熟记了各国国旗,还为“佐伊国”和记住的其他国家设计了国旗。我教她如何用十二国语言说“你好”和“再见”。她长高到能将奥黛特收藏的外国硬币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便接管了收藏。我们见过她坐在地毯上,把硬币一排排地摆在面前,嘀咕着各国的首都然后向自己问好。佐伊长到我和奥黛特考虑攒钱带她出国旅行的年纪时,奥黛特病倒了,佐伊最终没有踏出过国门。
奥黛特和我本应办理那该死的信用卡授权,我们本应为她买昂贵的设计师款童装,本应入住高级酒店,本应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把购物袋扔到豪华的大床上。可那是另一种人生,我把记忆关进了陈旧的角落里。
事实上,在我们来巴黎之前,从我在钱的问题上小题大做就可以看出自己有多么吝啬。我们只在巴黎待一周,完全可以负担少量债务,让自己好好享受一下。我觉得心情豁然开朗,家里的烦恼似乎都很遥远。我沿着下坡道朝星巴克走去,向沿途酒店的窗户里看去。那些看起来不错的二三星酒店价格也相当合理。此时拯救这趟旅行为时不晚。
在咖啡馆,我点了一大杯美式咖啡和一个丹麦面包,任性地不去想欧元和兰特[26]的汇率。我塞入耳机,连接上Wi-Fi,然后通过Skype给银行的信用卡客服热线打电话。我听着轻柔的等候音乐,心提了起来,因为我知道能否住酒店、购物、吃一两顿大餐——斯蒂芬和我这一周的好时光——都取决于这个电话。
我一输入账号,电话便转接到一个客服。“早上好,我是简德拉。能确认一下您的姓名、身份证号还有实际地址吗?”
我飞快地说出所有细节,振奋精神准备大吵一架,但让我惊讶的是,这位员工听上去很伶俐热情。“早上好,塞巴斯蒂安博士。有什么能帮助您吗?”
“我现在在国外,我需要解冻信用卡以便在这里使用。”
“请问先生您在哪个国家呢?”
“我在法国。”
“您知道如果想在国外使用该信用卡需要提前授权吗?”
我想撒个谎——如果告诉她我不知道,她也许会同情我——可我做不到。“是的,我确实知道。可是我忘记了。”
“先生,我很遗憾。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我还是很怀疑这位女士的语气。也许她只是要安抚客户而不去解决任何问题。“那么,你们还有其他办法吗?能现在授权吗?”
“先生,您知道的,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但是我能理解您的处境。毕竟您现在在旅行,需要使用信用卡。”
“的确是这样。”我谨慎地说。
“我们只可能以您今天到达巴黎为前提立刻为您授权,这样会比较好。”
不错。这和我平时给银行打电话时的经历很不一样。“太好了,非常感谢。”
“但这需要我的主管撤销那次交易。他现在在开会。”
“哦。”
“但他日程里显示会在十二点回来。也就是……您那里的十一点。”
我看了一眼手表:正好一小时后。
“如果你那时再打过来的话,我们就能帮你解决。这个号码可以直接找到我:简德拉·F。”我用塑料勺的尾部在餐巾上画写着号码。
“谢谢你,简德拉,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很乐意为您效劳,先生。期待和您尽快取得联系,祝您接下来的旅途愉快。”
我摘下耳机,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慢慢地、如释重负地喝了一口咖啡。这个人多么热心呀。有时候要记得你并没有被全世界抛弃,这样的感觉真好。
我在Skype上点击斯蒂芬的用户名,然后才想起来她那里没有Wi-Fi。我没办法让她知道我需要比预计花费更长的时间,可是如果现在回一趟公寓,再折腾回来搞定信用卡的事又感觉很不值得。她在家里等着我就好——或者如果她愿意,可以自己出去走走;反正她有钥匙。没有电话以前人们会怎么做呢?他们会很安心地相信彼此都是大人,有能力应付,就是这样。斯蒂芬会没事的。与其焦躁不安地担心她,我更应该把她当作能照顾自己的成人看待。而且,她可能正在熟睡中,把过去两年缺乏的睡眠给补回来。同时,在充满巴黎味道的林荫大道上,我也肯定能找到事情去打发这一小时。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拿着咖啡走到外面,徜徉在宽广的人行道上,像游客一样毫无顾忌地盯着指向设计复杂的豪华公寓阳台的光秃秃的树枝,在宽阔的马路上缓缓而行的一辆辆小轿车,还有设计师服装店精致的霓虹灯和华丽的门脸。慢跑者、工人和上学的孩子们路过一家家店名似曾相识的啤酒屋,还有摆放着小圆桌的不规则伸展的人行道。沿着小路行至不远处,我经过一条以华美大理石铺成的带拱顶的购物长廊,来到了一个贴着蜡像博物馆广告的门口。海报上说他们的陈列品包括迈克尔·杰克逊、乔治·克鲁尼、甘地、爱因斯坦,甚至还有海明威和萨特。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我本以为是一家堆满东西的小巧古玩店,但是通道又长又窄,两侧是浮夸的镜墙,地上铺着红地毯。此刻是十点零五分,刚刚开馆,我前面就已经排了一小队人:一对时尚的设计师情侣和一对领着一个红发小男孩的年迈夫妇。操着意大利口音的一家人从林荫路上一路笑着匆匆走过来,到达安检处的时候他们还在讲笑话。我低头朝那个小男孩笑了笑,他紧紧抱着奶奶的腿。在一阵热气下面,我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然后被手持式金属探测器扫描全身。周围的各种外语让我变得麻木,仿佛自己是穿着密封太空服的外星人一样,感到怪异和边缘化。
一通过入口,走廊就变得宽敞起来,引领我来到一个天花板又低又暗的豪华的红色大厅。我检查了一下大衣,这才意识到门票有多贵。但说句实话,这红色的房间和关于陈列品的承诺都让我很感兴趣,所以我付了款;等我从这儿出去的时候就可以刷信用卡了。
我跟随其他人穿过一条挂着哈哈镜和蜡制图腾脸谱的狭窄通道,看了一眼前面的小男孩——我敢保证海登或佐伊会觉得这里让人毛骨悚然,可他却笑着、蹦蹦跳跳地和爷爷奶奶一起向前走着;他们以前肯定来过。我告诉自己别担心,并试着去欣赏。
在下一个转弯处,我们走进了一个屋顶异常高的明亮房间,像宏伟的歌剧院大厅的缩小版。墙上布满了壁画和巴洛克风格的镶有镀金边框的镜子。我们经过一排大理石的弧形楼梯,来到一扇黑色的门前,门上醒目地写着“幻影宫”。队伍里的交谈声逐渐消失了,我们走进一间光线很暗的屋子。这是个只有我家卧室大小的正方形房间,天花板是卧室的两倍高,周围墙上的镜子闪闪发光。我努力抑制住心中不断涌现的恐慌感。要是我们被骗了怎么办?要是他们想要抢劫怎么办?我们当然是完美的目标——带着很多钱又没有防备之心的快乐游客。我们如此顺从地被赶到了这里,就像要被宰杀的动物一样。
别傻了,马克。我脑中响起的不是斯蒂芬的责备声,而是奥黛特和卡拉混在一起的反对声——那样遥远、根植于心底的影响我的声音。这只是个展览。你怎么了?
我遭到袭击了,在我的家里,在黑暗中,我想对他们说,这就是我怎么了!但我知道,那些侵蚀我的东西在被抢劫之前很早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