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特孟最初几天住在修道院的客房里,不久就请求搬到有如市场般大的一幢房子里去住,对面是家打铁铺。
重临此处使他不胜唏嘘感慨,除了院长之外,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在这里教士与俗人相处,秩序井然,各行各业,对他均毫无妨碍。树木、门窗、风磨、水车,走廊的铺石,回廊上枯萎的蔷薇树,谷仓与餐厅上的鹳巢,一切都是那么地不胜缅怀,从以前的每个角落里都溢出香气来,那是他青春时的甜香,爱促使他重见所有的东西,再听到种种的声音,诸如晚祷的钟声,星期日礼拜的钟声,在狭窄生苔的水坑里的流水声,走在石板上的木屐声,晚上修士开门的钥匙声。建筑依旧,花草回生,铁匠园里的老苹果树依然枝叶扶疏。每当他听见学校的小钟鸣响时,他比听见什么都更感动,这时所有修道院的学生都下来休息,走到院子里来,这些孩子的脸是多么年轻、天真无邪与美丽啊!而他也曾是这样年轻,这样笨拙,这样漂亮与天真。
他除了有这种熟悉的感觉外,最初几天也发现它几乎是变得陌生了,这里没有增加新的东西,一切都还像他做学生时一样,像几百年前一样,但有些不是他在当学生时的眼光所能看见的,诸如这建筑的规模,教堂的圆窗,古老的绘画,大门里与祭台上的石雕木刻像。那时他虽也在这里,却从未注意过,现在他才发现这些东西的优美与制作的精神。在二楼圣堂里的古老石雕圣母像,虽是他小时候就喜欢用来当作写生的对象,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真是一件杰作,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也决比不上的。这里有很多像这样精美的东西,各有各的特点,但都不是偶然的作品,它们有着共同的精神,立在古老的墙柱与圆穹之中,像是立在自然的故乡似的。这个修道院的历史已有二三百年,举凡雕刻、绘画、生活、思想与教学,都是一脉相承,源出同一的精神,正像一株树所分出的枝桠同是源于主干一样。
戈特孟在这样静而强有力的和谐世界之中感到了自己如沧海一粟的卑微,尤其是当着约翰院长,他的朋友那齐士的面时,他那种强劲有力,静而和蔼的秩序,井井有条的管理与统驭,更使他觉得自己的渺小。在学识高深,薄唇的约翰院长与纯朴善良的达业尔院长之间,性格上虽然有着很大的差别,但他们都由于相同的统一、思想与秩序而保有地位,无分轩轾地牺牲了个人,一如他们的僧服。
那齐士在戈特孟的眼里,已成为一个亲切的朋友与主人了,所以戈特孟暗中觉得那齐士是伟大的。在不久之后,他几乎不敢再称呼他为“那齐士”了。
“约翰院长,”有一次戈特孟对他说,“我慢慢会习惯你这个新名字的。我很喜欢在你这里,我想向你做一次总告解,以作为我入会修士(Laienbruder)的赎罪。但是,这样将会结束我们的友谊;你是院长,而我是入会修士。但如果我只在你身边混沌度日,看你工作,自己却无所事事,这也是我不能久耐的。我也想工作,让你看看我是什么,能做什么,是否该上绞首台。”
“这我倒乐意,”那齐士比平常更准确与率直地说,“你随时可以开始设置你的工场,我马上派铁匠和木匠给你,至于工作的材料,均可随你使用!如果有什么要向外面购运的,你可开一张清单。你必须给我一些时间来表现自己,我是学者,我也想把这件事从我的思想世界里表现出来,除此以外,我没有别的话说了。你能否像以前一样,再听我说一次?”
“你说吧!我试试看。”
“你记得在学生时代,我就同你说过好几次,我说你是一个艺术家。当时我觉得你很可能会成为诗人的;你在读书与写作时,嫌恶概念与抽象,而喜欢把感性的、诗样的字句读得格外响亮,认为那些字句是能令人引发无限想象的。”
戈特孟插嘴说:“对不起,你只注重概念与抽象,结果还不是想象,不是形象吗?你真的需要与喜欢把字句变成思想,而在这些之外无所想象吗?”
“对,你问得好!没有想象又怎么能思考呢!但思考与想象是毫无关系的。思考不是想象,而是概念与公式。在形象停止活动的地方,正是哲学开始的所在。这一点也正是我们年轻时代经常争论的:你认为世界是由表象所形成,而我则认为是由概念所形成。我常对你说过,你是不适合做思想家的,我也告诉过你,这不算是缺点,因为你是形象领域中的支配者。你现在该明白,要是你那时跑到世上去变成思想家,那么你会遭遇不幸的。这是说你会变成神秘的思想家,说话粗暴,不离表象,所以不是思想家。你是隐秘的艺术家:是没有诗的诗人,没有画笔的画家,没有声音的音乐家。这些艺术家有着丰盈的才能,高贵的精神,但他们都是不幸的人,没有一个例外。你也可能是其中之一。谢天谢地,你已变成了一个能创造与支配表象世界的艺术家,但作为思想家还是不够的。”
“我怕我决不会了解你所说的没有表象,而能获得想象的思想世界一言的含义。”
“不会的,这你将就会了解的。我告诉你:思想家借着理论来认识与表现世界的本质,但他知道我们的智力与他的工具,也就是理论,都是不完全的东西——一个聪明的艺术家同样也能明白,他的画笔和凿子决不可能把天使和圣人光辉而完美的本质表现出来。可是思想家也罢,艺术家也罢——还沿用他们的方法。他们不能也不会用其他的方法,因为人们寻求以自然赋予的才能来实现自己,并且作为他最高的与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因此我以前时常对你说:不要想模仿思想家或禁欲主义者,而是要成为你自己,实现你自己啊!”
“我有点懂了,可是究竟什么叫做实现自己呢?”
“这是个哲学概念,我不能用别的话来表示。作为亚里斯多德与圣托玛斯的学生,我们认为完全的存在,是所有概念中最高的东西,完全的存在就是神,其他的一切都只是部分的存在,不断成长与混合的东西,具有高度的可能性。但神不是混合的,是单一的,没有可能性,完全是实在的。我们都只是暂时的,成长的,没有完全性与完全存在的可能性。但是当我们将潜在力化为行为,从可能性向现实迈进时,把一部分加入真的存在,以求能有一成相似于那完全的与神的东西,这就是实现自己。这种过程可从自己的经验中了解到。你是艺术家,已完成了许多雕像。当你完成这些雕像时,把一个人的肖像从偶然性中解放出来,成为纯粹的形态时,那你就是把这个人像实现了。”
“我明白了。”
“戈特孟,我之所以立于这个地方处于这个地位,皆是为了实现自我,因为这与我的本质较为相符。生活在一个团体与传统之中,是适合我与有助于我的。修道院不是天国,而是充满不完全性的,但是像我这样的人,过端正的修道院生活确较俗世的生活来得有益。我不想谈道德的事情,但纯粹是现实的,我的工作是要求锻炼与教导纯粹的思考,是希望对世俗能有某种程度的保护。如是我在这个修道院里来实现自己,比你的场合容易得多。我很佩服你,你发现了一条路,变成了艺术家。当然,你也是经过了许许多多困难的。”
戈特孟听到赞赏的话,尴尬得面红耳赤,但也因赞美而高兴。他为了转变朋友的问题,插嘴道:“你要同我说的话,我已大致懂了。但还有一件事我还不明白,你所说的‘纯粹的思考’是什么?就是你所谓没有形象的思考?也就是用言语操作的事情?这是使人无从想象的。”
“哦,这可以举例说明的,你且想想数学吧!数含有何种表象?方程式又含有何种表象?你在解算术或代数问题时,不是不用表象帮助,而利用已学的思想方式来求解形式上的问题吗?”
“那齐士,那就是这样,当你把一列数与符号写下来,我就能不用表象,而用加与减、平方、括弧等把问题解答出来。但我所不能想象的,是解答这种形式的问题,对于学生除了已知的训练外还有什么别的价值?学习计算是很好的,可是如果一个人一生均埋头于这些计算问题,长久地用数字的行列来盖满纸张,我觉得这是没有意义和幼稚的。”
“戈特孟,你错了。假定这个用功学习算术的人不断练习老师给他的新问题,那终究他也能自己提出问题,恨这些问题又不是由于他自己的能力。人要成为思想家之前,必须时常使空间的问题作为真正的与假定的空间,来作数学的计算与测定。”
“是啦,虽然将纯粹的思考问题作为空间的问题,但我仍觉得这实际上只是在消耗一个人的劳力与岁月。‘空间’这两个字我认为是没有思考价值的,不是现实的空间。我认为如果是去观察与测定星空,那倒是较有价值的问题。”
那齐士微笑地插嘴说:“你所真正要说的就是思考是无意义的,可是思想的应用乃是普及于实际的与可见的世界的。我可以回答你:我们不会缺少应用思想与意志的。譬如思想家那齐士应用其思想的结果于他的朋友戈特孟,以及属下修士的身上已有几百次,时时刻刻都在应用。但是当他应用它时,好像他以前没有学习与训练过似的。艺术家训练他的眼与想象力,如果他的训练在少数真实的作品中发生效果,那我们就承认训练的价值。你不能责难这种思想而承认它的‘应用’吧!这种矛盾是明显的啊!让我静静地想一想,用它的效果判断我的思想,正如我以你的作品判断你的艺术一样。现在因为你与你的作品之间还有障碍,你就感到不安和愤怒了。你去排除这种障碍,去设立工场和开始工作吧!许多问题都会在工作中迎刃而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