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室清野
下午五点半,顾芝抿了一口咖啡,浓酽的香气烘着市嚣流矢,却让她从繁杂事务中抽离,绷紧的弦松缓。
这家咖啡馆并没有选择寻常商业圈,而是独辟蹊径地点在弯巷中,整体风格偏向古朴,桌椅均是竹制,已经翻修过几轮。据说第一代老板是中山装时期留过洋的人,学业未成倒是偷师回手工咖啡的技术。来这儿的人大多会装模装样地大侃咖啡史,所谓艺术人士总自诩倾慕高雅,这一小碟苦水是好是坏,就不是一句两句能讲得清的。无营养的辩论背景音是顾芝一直靠窗坐的原因之一,再有就是窗外的景。
江南水乡养人,江南女子就如墨客笔下的画,娉婷婆娑,颇有些烟雨隐隐的意味,分不清人衬景还是景映人。云锦样的脸,似乎连声音都符合大众对于女性的期待温婉柔和。
这四个字与顾芝完全相反,工作上的雷厉风行不免渗进生活,她和温婉沾不上边。夕阳覆过白练秋水似的眼,在她脸上落了些冷冷的霞,与柔和也相差甚远。可这些不影响她的吸引力,顾芝算这里的常客,同时也为这家店缠住不少新老面孔。此刻周围几个仰慕者恨不得变成那杯子与她面对面,要不是凌厉的气场彰示着生人莫近,咖啡馆就要凭她一己之力荣获夜店之嫌。
仰慕者还在因所谓绅士风度摇摆不决,他们的决心就被捷足先登。玻璃敲击声抢先吸引顾芝的注意。一张与记忆中相差甚远的脸跃进眼里,玻璃中的倒影与店外妇人惊喜的笑容重合,她掀了掀眼皮的功夫,妇人拉着另一个高挑女人移到她面前。
你好!高挑女人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孩子气甜音,顾芝扫过对方表示友好的手,起身要走。女人再次伸手:啊,是妹妹,你好,妹妹!。妇人的笑变得尴尬,她讨好地对顾芝点了点头,连忙把孩子一样的女人拢在身后,再和顾芝对视,就带了心虚。
她支吾解释:我们我观察好几天,你经常来,我其实我有事找你。妇人扭捏又小心翼翼,倒是让顾芝觉得自己才是一个长辈。和她相比,这个姐姐倒是坦然。
小芝,我她欲言又止,瞧了顾芝一眼又迅速敛了去。顾芝凝视她沉默的肩头,灰扑扑的丝织衣,缝补过的痕迹清晰可见。还是抛弃她时穿的那件,但已经不是那张富太太脸了。时间让她逐渐遗忘那段过去,也聚积成沙,在这妇人脸上辗转出不可磨灭的纹理。看样子这些年,她过得不怎么样,人也变得刁钻,领着乖女儿来找不要的旧女儿讨饭。顾芝开始反省,她看上去应该不像个慈善家。
比女人高出一头的小孩,她这双眼和女人年轻时如出一辙,甚至能让顾芝稍稍记起一些凹凸不平的往事,而伤痛早被踩踏得平滑,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平静。
小芝,我真的没办法了妇人带了泣声,耸动的肩头似乎在替她讲完剩下的话。她哭得卖力,方桌上滴满她的泪。像是被牵引的链条,那位不怎么聪明的姐姐也几秒雨下,顾芝分不清她是真是假。妇人以母亲的身份低三下四,也不过是多年前的角色互换。
你姐姐她妇人稍顿,瞥了下顾芝毫无波澜的脸,继续开口道:她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需要人照顾,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顾芝并不惊讶,妇人没多少精气神,和她身上的衣服一样,已是破败不堪了。可顾芝无法对还未参与她幼年十分之一人生的生母有所共情。如若无事可求,妇人也不会出现。就像曾经一样,眼前母女二人的手仍旧紧握,她是被放弃的那个。可现在,选择权转交到她的手上。
好,我会的,我见过她的。顾芝捻着白瓷杯,朝女人投去余光,傻子积极不再,低着头把泪水画成一个个圈,躲避顾芝的打量。妇人重担卸下,她眼圈尚红,终是露出真切的笑。
母女二人私语一阵,妇人就要姗姗而返。傻子姐姐半倚着妇人臂膀,一派依依不舍,但情绪已趋于可控。
临走时妇人留了句:小芝,我是罪该万死,可你姐姐她没错,求你好好照顾她!
她还告诉了顾芝傻子姐姐的名字周织,取了同音但不同字,一是怀念她,二是怕睹物思人,太过伤感。顾芝挑眉,她猜测这理由随口胡诌的可能性为十之八九,她甚至怀疑这名字也是假的。
你在哭什么?
周织擦掉眼泪,掰弄手指一言不发。她身上的衬衫牛仔裤已经洗到褪色,却没能遮掩她的色泽。细看来,已经算是贴身的衣物,裹住的姣好却足够令人心摇神荡。正常人不可能对亲姐姐的身材长相评头论足,可顾芝偏偏不是正常人。
顾芝自然不能把这个凭空冒出的姐姐带给她爸看,就安置得远些。驰过喧嚣中心,她的车驶入外环线的住宅区。这儿有套小独栋,几年前买的备用房,死板冷硬的风格,清净,没什么人味。当初看房时,顾芝就记住中介喋喋不休的嘴与成荫的绿化。她一向删繁就简,确定了物业会好好处理那些小花小树,一口敲定,她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也算是物尽其用。
即使小区物业再敬业,那么些花草也无可避免吸引一些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