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一统的朝廷,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些死不悔改的逆贼的?人心如海,深不可测,当年天子对贼首恩不重吗?
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自己从长安带来的人:有崔适之这样的新进御史,世家子弟;有吉祥这样的任劳任怨心腹;也有默默无闻最不起眼的杂役。
最后,目光落在歪着脑袋凶巴巴瞪囚犯的脱脱身上,她如果留在御史台呢?年纪小,可以教,御史台有这么一个脑袋灵光想圆滑就能圆滑周璇的人物,似乎不错,毕竟全是一根筋容易坏事。但她又太野了,一个不高兴,危险得很。
谢珣想了很多,监刑完,把留台的卷宗、以及各类文书整理妥当,跟吕次公又深谈一番,吕次公给长安的奏章已经写好,义愤填膺不已,听谢珣的口风却是另层意思,无奈喟叹:
“平卢敢杀一朝宰辅,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该杀头,可如今朝廷竟只能忍气吞声。”
“一时的忍气吞声,不代表永远忍气吞声,留守宦海沉浮,比我久,很多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没人知晓。”谢珣的声音带着一层寒霜,吕次公望着他,他面无表情,年轻的脸上也没什么端倪,但墨玉似的眼,冰冷如刀,这正是他监察御史起家的那一面。
吕次公嘴唇嗫嚅了番,点头说:“文相公的事,想必中书相公是最为伤怀的。”
谢珣没说话,手底茶盏慢慢握紧了,竟生生捏的纹裂,吕次公听到轻微声响,看看他,谢珣已经是个铿锵调子,招来令史:
“把东都三省六部的留直官都召集到乌台来。”
看样子,这是动身前要集中训话了,吕次公忙起身,整冠掸衣,说道:“下官亲自去吧。”
见一群着绯着绿的官员鱼贯进了御史台,脱脱稀奇,探头探脑朝行色匆匆的崔适之一勾手,他没瞧见她,脱脱只好拿顺道摘来的覆盆子砸他。
崔适之这下转了头,快步过来,告诉她:“相公有话要吩咐东都的官员,我们应该要回长安了。”
话说的急,他又匆匆离去。
这一等,就是个把时辰,也不知谢珣在里头跟那些人有什么话要说那么久,她一个人在凉亭趴着迷糊了会儿,听到人声,见那些人走出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忙不迭拎裙去找谢珣。
堂内,他跟崔适之正说话,见脱脱来,命崔适之退下了。
谢珣手握凉茶,不说让她坐,堂内光线半明半暗投在他精致的紫袍上,那双眼,却定在自己脸上,脱脱不高兴问:
“中书相公看什么?”
“看你。”谢珣一丝表情也没有。
脱脱忍不住又道:“你这么看着我,想干什么?”
谢珣似乎没有了想说荤话的心,只道:“想你。”
这算甜言蜜语吗?脱脱狐疑地看着他那张冰山脸,悻悻的:“我们什么时候回长安。”
“春万里,”谢珣把凉茶搁下,“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关于你日后的去处。”
脱脱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在台狱见他的时光,一本正经,高高在上,她鼻子里哼了声:
“我日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作为男人,我得想清楚怎么好好安顿自己的女人。”谢珣波澜不惊说道,仿佛经了一夜,两人还是黏糊糊的伴侣。
脱脱娇蛮发哂:“我不是你的人,中书相公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还想做官儿吗?”
一下问到要处,脱脱脸上放光,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心:“想,不光想做官儿,还想往上爬,要是将来哪天陛下来了兴致重开女科,我一定去考,一定要混个进士出身!”
她晶莹的小脸上神采奕奕,好像自己已经考上了。
谢珣对她措辞似乎不满:“混个进士出身?你还没在哪儿搁着呢,就一副老油条的心态,春万里,你想当官就是为了钱吗?我记得,你想嫁我也是图我官儿大。”
呵,又想瞧不起人,脱脱薄薄的眼皮一翻,带点俏皮的妩媚:“我是俗人,不像谢台主高风亮节,鞠躬尽瘁,我为了钱光明正大,不偷不抢,不行吗?你一个大男人,心眼怎么老比屁、眼还小?”
粗野俚语,她说的比平康坊假母还溜,谢珣听得尴尬:“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脱脱往前走了两步,很放肆地爬上他的腿,坐在上面:“哎呀,不想听我胡言乱语,那我胡作非为好了。”谢珣忍不住警告她:“下去,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脱脱不肯,一脸看不起他的样子:“夜里,是谁像禽兽一样?你少翻脸不认人。”
谢珣没办法,站起身,脱脱还像八爪鱼一样吊他身上,他只得好声抚慰:“你最关心自己的前途了,我给你谋划谋划,好不好?”
眼波温柔,手底动作也轻,想放她下来,“你知道,我不喜欢在谈公事时这样。”
到底是脱脱理亏,她也不喜欢该正经时拎不清,啐他一口,报复完毕,利索地下来了。
她退回自己该站的地方,说道:“我擅长的是做译语人,没奢望还能留政事堂,只希望,朝廷能信我的清白,还让我回典客署,日后,我如果能接李丞的班,我看就很好。”
谢珣浅笑,身上还沾着她留下的兰花味道,想必是在院子的花圃里乱跑了。
“那你想过没有,来御史台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