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话似一盆凉水将我浇透,身为子女,我们对父母所知又有多少?在母亲告诉我之前,我竟从未想过她们有着怎样的悲喜,在我眼里,父亲仿佛生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谁年少时不曾有过荒唐事,多年之后,岂知后人如何看待你我。” 哥哥怅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错过,那也都过去了。”
“过去了么?”我苦笑,若是真的过去了,这数十年的怨念又是为何。
哥哥回头望住我,“你真的相信他们彼此怨恨?”
我迟疑良久,叹道,“母亲以为那是怨恨……但我不信父亲是那样偏狭的小人,若说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恨……”我说不下去,连自己都不愿听,更不能信!
哥哥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伤,“母亲一直不懂得父亲的抱负,她放不下自己的愧悔,只得将一切归咎于恨。”
我霍然抬眸望向哥哥,“这是谁的话?”
“是父亲。”哥哥静静看着我,似有一层雾气浮在眼底。原来母亲的爱怨喜悲,父亲全都看在眼里,一切洞明。而唯一将父亲的苦楚看在眼里,懂得体谅他的人,不是母亲也不是我,却是平素玩世不恭的哥哥。
“这数十年,谁又知道父亲的苦楚?”哥哥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神情苦涩,“你可记得那年,我和父亲一起酩酊大醉?”
我当然没有忘记,父亲和哥哥唯一一次共饮大醉,便是在嫂嫂逝后不久。
“那晚父亲说了许多……”哥哥闭上眼,缓缓道,“我与桓宓之事,令他愧悔不已。他说起自己年少时的荒唐事,说他愧对母亲……那时他亦高傲狂放,深恨命运为人所控,纵然是名门亲贵,也一样受制于天家,终生不得自由。王氏历代恪忠皇室,数百年荣宠不衰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辛酸。父亲的心思,比先人想得更远,他不屑屈居人下,定要走到至高之颠,将家族的权势推上峰顶,纵是天家也再不能左右王氏的命脉!”
这一番话似冰雪灌顶。
——是,这才是我的父亲,这才是他的抱负。
对于父亲那样的人,区区私情算得什么。为了达成所愿,他已经舍弃了太多,连我和哥哥也被他亲手推上这条不能回头的路。
良久沉寂,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哥哥,“你娶嫂嫂,真是自己甘愿么?”
“是。”哥哥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我却不能相信,“父亲将皇子妃硬夺了给你,难道不是看中当年桓家的兵权?”
或许母亲以为,父亲强逼子律的正妃嫁给哥哥,是向皇家扬威,洗雪自己当年之恨。我却无法如此天真——桓家论门庭声望,虽不能与王氏齐肩,但当年的桓大将军手上却握有江南重兵。
哥哥沉默半晌,淡淡道,“父亲固然是看中桓家的兵权,却也不曾勉强我半分……娶桓宓,是我自己的意愿。”
我哑口无言,想到哥哥对嫂嫂的冷淡,想到嫂嫂的抑郁而逝,乃至此后桓家迅速的衰败,一时间只觉凄惶无力。
哥哥久久沉默,神情恍惚,似陷入往事中去。
我们都不再开口,不愿再提及那些陈年旧恨……潺缓溪水从脚下流过,时有飞鸟照影,落叶无声。
诸般恩怨终归已成过往,今人今时,还有更多崎岖在前。
“回去吧,母亲还在等我们。”我握住哥哥的手,以微笑驱散他的惆怅。
来的时候天色还早,然而我和哥哥在林涧一呆就是半日,竟然忘了时辰,不觉已近黄昏了。
车驾侍从还等候在原地,未敢跟来惊扰我们。正欲启驾,却听马蹄声疾,似有人马从后面官道赶来。
待看清了来人,我和哥哥一怔,旋即相视而笑——我们迟迟未归,也未曾派人回去传话,父亲独自等得忧心,竟亲自寻来了。
被问及我们为何耽误到此时还未上山,我和哥哥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父亲挑眉看我,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哥哥带我去溪边玩了半日……”
哥哥不敢声辩,只得一脸苦笑。
“胡闹。”父亲瞪了哥哥一眼,竟然没有发火,只皱眉道,“你母亲该等急了。”
我与哥哥目光交错,当即心领神会——只怕等得焦急的人不是母亲,而是父亲自己。
“方才在溪边受了风寒,正头疼呢。”我向父亲娇嗔道,“正好爹爹亲自来了,我就不上山了,哥哥送我回去罢。”
不待父亲回答,我掉头抢过侍卫的坐骑,策马而去。哥哥难得一次不睬父亲的脸色,扬鞭催马,飞快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