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低笑响起,来自巴士拐角、法斯所伫立的暗影里。“那时可就太迟了,”他呢喃道,“你现在就该采取行动,预防胜于治疗。”
“比方说呢?”
他步出暗影,逼近贝拉,叉开双腿站到她头顶上,高高的身形遮挡了月亮。“时效占有,将无主土地占为己有,造你自己的房子。”(时效占有adverse possession,法律用语,指一种占地方法,即未经业主同意强行占用其物业,若于法定时效内连续使用该土地,又于使用期间符合某些法定条例,则最终可合法取得物业所有权。——译者注)
她抬眼睨着他,“你在说什么鸟话?”
他露齿笑了笑,“中大奖。”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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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不祥3(1)
克洛夫特下谷,库姆农场
赫特福德郡——2001年8月28日
南西·史密斯是在她母亲的卧室出生的,28年前这种事并不常见,原因并非她母亲对女人居家分娩的权利有什么前卫的观点。伊莉莎白·洛耶法斯是一个放荡不羁、精神不安的少女,怀胎头六个月拼了命地饿肚子,结果都没能杀死腹中的梦魇,于是她逃出寄宿学校,要求母亲拯救她。有个孩子当包袱,谁还会娶她呢?
在当时这问题似乎关系甚大——伊莉莎白才17岁——于是全家团结一致,保全她的名节。洛耶法斯是个古老的军人家族,从克里米亚战争到朝鲜战争时在北纬38度线的对峙,无不战功彪炳。人工流产是不成了,因为伊莉莎白拖延过久,而若要避免单亲妈妈和未婚生子的污名,就只剩下送养一途。或许是天真了些,不过即使在1973年妇女解放运动已颇见成绩的年头,一桩“好”婚姻,仍然是洛耶法斯夫妇解决女儿放荡行为的惟一法子。他们希望她一旦安顿下来,能学会什么叫责任。
事先商议好的说辞是,伊莉莎白罹患了淋巴腺热病,这种疾病令人变得衰弱,而且具有传染性,伊莉莎白必须在家隔离三个月。她父母的那一干交情或深或浅的朋友无不沉默地表示同情,其实他们对洛耶法斯家的孩子并没有多少好感。至于其余的人,也就是洛耶法斯庄园的佃农与雇工来说,伊莉莎白仍旧是她一贯的野性难驯,每一入夜便溜出母亲的约束,去喝酒纵欲到疯傻,对胎儿可能造成的损害毫无悔疚。反正不会是她的孩子,她干嘛要在意?她恨不能摆脱了它,而做爱越粗暴,越是有那样的可能。
医生与助产婆皆守口如瓶,到了产期那一天,一个健壮得令人讶异的婴儿诞生了。这一次的经历之后,苍白纤弱的伊莉莎白被送去伦敦的一所精修学校,在那里和一个把她的弱不禁风与动辄落泪视为可爱的准男爵之子相遇并结婚。
至于南西,她在仙丝戴大宅只是匆匆过客,出生没几个小时便经由认养机构把她给了一对来自赫特福德郡农场、膝下无子的夫妇。在农场上,她的身世来历无人知情,亦无关紧要。史密斯夫妇都是慈蔼的人,对这个别人送给他们的孩子宠爱有加,从不隐瞒她被收养的真相,并将她那些较优秀的资质——特别是让她能考上牛津的聪颖天资——归功于她的亲生父母。
南西却将一切归功于她作为独生孩子的地位、她父母的悉心栽培、他们对良好教育的坚执、对她的种种野心永不言倦的支持。她极少想起她的生物传承。信任着两个好人的爱,南西不认为幻想那个曾经遗弃她的女人有什么意义。不管她是何方神圣,她的故事已叙述再三,将来还会一再地复述——单身女人、意外怀孕、没人要的婴儿。这个母亲在她女儿的故事里没有立足之地……
……本来也不会有,若非那个锲而不舍的律师凭着认养机构的记录,寻访南西到赫特福德郡的史密斯家。几封信杳无回音之后,他跑来敲农庄的门,而难得这样的机缘巧合,正遇上南西休假在家。
是她母亲说服她去跟他交谈的。玛莉在马厩找到女儿时,南西正擦拭着猛烈策骑之际溅到“赤龙”腰腹上的泥巴。那马儿对于家里来了律师的反应——嗤之以鼻——把南西的反应学得惟妙惟肖,弄得她忍不住赞许地吻了吻它的马嘴。这才是真见识,她对玛莉说。“赤龙”能从千里外嗅得到魔鬼。怎样了?安克登先生表明来意了没有,抑或仍一味地闪烁其词?
他的来信是法律修辞堆砌出的杰作,乍看下似乎暗示一笔遗产——“南西·史密斯,出生于1973年5月23日……裨益于你之事宜……”细读字里行间——“受洛耶法斯家族委托……相关之议题……请确认出生日期……”——意味着这是她生母僭越认养条例的审慎试探。南西一概不想搭理——“我姓史密斯”——但她的养母劝她要仁慈。
玛莉·史密斯从来就不忍心给别人钉子碰,何况那人是一个没认识过自己亲生孩子的女人。她给了你生命,她说,仿佛那就是和一个陌生人开展一段关系的充分理由。生性讲求实际的南西想劝玛莉别去打开那一罐虫子,但是一如既往,她没法叫自己违背软心肠妈妈的愿望。玛莉的天赋异禀是启发别人的最大优点,因为她拒绝看见别人的缺点,也就是说缺点并不存在——至少在她眼中——但也因此注定了她要承受许多失望。
南西担心这会是另一个失望。她玩世不恭地设想“相认”的结果不外乎两种,也因此之前她不理睬律师的来信。一种是她与生母相处得来,一种是相处不来,而不论是哪一种剧情,都少不得要走上一趟充满罪恶感的心灵之旅。她的看法是,一个人的一生只容得下一个母亲,再加第二个母亲的感情包袱只是自找麻烦把人生复杂化。玛莉却硬要为那女人设身处地着想,硬是看不到其中的两难。没人要求你作出抉择呀,她辩说,正如没人要求你在我和你爸爸中间选一个。我们一生中都爱着许多人,为什么这次是例外?
这是个只能事后解答的问题,南西心想,到时只怕为时已晚。一旦两相接触,便无法当它没发生。她暗忖玛莉的动机会不会是自豪,她想在这位素未谋面的女人面前炫耀一番吗?就算是,难道就有错?这其中的志得意满,南西又何尝能免疫。看看我,我就是那个你不要的小孩,不必沾你的光,我照样能成就自己。假如有爸爸在场给她撑腰,说不定她会反对得更坚决一些。在争战不休的生母与继母之间长大的父亲,对嫉妒的来龙去脉比妈妈理解得更透彻。然而时值八月天,他忙着收割,在他的缺席中,她让步了。她跟自己说,小事一桩而已。想像永远要比现实来得可怕。
狐狸不祥3(2)
在门廊旁客厅里等待的马克·安克登开始感到极度不安。史密斯的姓氏,再加上住址——克洛夫特下谷,库姆农场——导致他假设了这是一个住在佃农小房舍里的农庄工人家庭。此刻置身于这个满室书籍与破旧皮革家具的房间,他没把握自己在信里赋予洛耶法斯这层关系的分量,在这名养女身上能起什么作用。
一幅挂在壁炉上方的19世纪地图,显示克洛夫特下谷与库姆·克洛夫特是两个独立的区域。另一幅挂在它旁边的较近期地图则显示,这两处地方已划归在同一界线之内,并更名为库姆农场。由于库姆·克洛夫特农庄面对大马路,这一家人分明是选择了较偏僻的克洛夫特下谷作为住所。马克咒骂自己过分武断轻下结论。世界往前迈进了,他该晓得不能仅凭这对夫妇叫做约翰与玛莉·史密斯这样寻常平民化的名字便轻率地断定他们是工人。
他的眼睛老是望向高据着壁炉架的一张相片。那是一个笑开怀的少女,身披学士袍,头戴方帽,相片下方镌刻着“牛津大学圣希尔达学院,1995”等字样。这就是那个女儿,他心想。年龄相符,虽然跟她那呆头呆脑、洋娃娃般的生母毫无相似之处。这整桩事情是个噩梦。他原先以为这女孩会很好打发——比较粗鲁且教育程度不怎么样的另一个伊莉莎白——结果他要面对的却是一个牛津毕业生,出身家庭的殷实背景大概不下于他所代表的那户人家。
门开处,他从椅子起身,趋前用力握了握南西的手。“谢谢你见我,史密斯小姐,我是马克·安克登,我代表洛耶法斯家族。我晓得这趟来非常地打扰,但我的当事人给我很大的压力,叫我务必要找到你。”
他30岁出头,高个子,黑发,就跟南西从他来信的调调所构想的差不多:自负、盛气凌人、表面包装着一层专业魅力。她认得这种类型,每天上班都要打交道的。如果说说笑笑的方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