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
城下那人刚钻进城门洞口,赶紧退出,仰头应声:“呃……”
姜老城不容那人答话:“我把你这不分昼夜、勤扒苦挣的卢麻布!”
“姜大哥,我都看不清你,你怎么就认出我来?”被称作“卢麻布”的这人,姓卢名茂林。
“年复一年,哪个早晨,头一个来犯我城门者,不是你卢麻布?”姜老城趴在城垛子上探出头去,背上的灯笼光正好照见城下那人肩膀上一根黄杨扁担,两头是满担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荣昌麻布——川人说的“夏布”,脚上着一双江边泥泞中走过的草鞋。姜老城问:“这一趟,有哪样新鲜龙门阵?”
“卢麻布就会跑隆昌,挑麻布,到合川,摆得来哪样龙门阵?”风过,卢茂林将手揣进怀中,摸着一物,笑了:“姜大哥,新鲜的有了!”
姜老城正要离开城头,又回头,大红灯笼再次将卢茂林笼罩在光圈中,只见他一脸红光,正仰指向城垛处一个木支架,上有一个木滑轮,轮上有绳,悬一只空竹篮,是旧时城头与城下不必打开城门便能交流信件的工具。姜老城将竹篮放下,卢茂林从怀中掏出那物,拳握着,放在篮中。姜老城吊上竹篮,看定篮中那物,叫道:“乱党造的新式炸弹?却原来不是炸弹,是鸡蛋!叫我这大红灯笼,晃得红彤彤的!”
“姜大哥虽没生过娃娃,总不会不晓得红蛋?”
“你卢麻布生娃娃了!找钱的,还是赔钱的?”
“晓得他找得来钱不哟?”
“找得来!你卢麻布,荣昌合川来回跑了无数趟,贩麻布,从不短尺少寸,这辈子没找到几文钱,德却积下无数,该当发在贵子身上!”
“当真?”
“今日是光绪十九年二月二十八,姜某这话,应在光绪四十九年二月二十八!”姜老城偷眼望一下城下一脸欢喜的卢茂林,捧红蛋一笑:“吃人嘴软,好话一碗!”
瑞相(一)(3)
晨钟响起,东边城楼有人敲响梆子长喊:“东方既白,四门大开!”姜老城忙在城垛上磕破蛋壳,塞进嘴里。急急下城,脚下没忘了川剧鼓点,只是改作了急行上阵的节拍。
北门*,卢茂林踩着城头落下的一片片红蛋壳,挑着麻布担,钻进城门洞,心里头老嘀咕着一句话:“只望我家二娃子后头几十年莫学他屋老汉这一辈子……”
隔年,光绪二十年(公历1894年)二月二十八。卢魁先走得路了。他足蹬多耳麻草鞋,鞋头上缀着一对用碎花布绣成的虎虎有生气的老虎。踩在大得出奇的阴丹士林蓝色扁平花瓣上,一脚下去,花瓣上踏出一个深深的脚窝。这大得出奇的花瓣上,却是大床上铺的床单上印花。床上摆满了各式小玩意儿:玩具小关刀、袖珍毛笔……卢茂林家中,正在给周岁的儿子办“抓周”。
一群人,围在卢魁先身后的门口,挑起门帘,屏住呼吸旁观娃娃将有何表现。卢魁先不在乎大人对自己作何看法,他一抬脚,迈过那柄比足下的草鞋长不了多少的彩绘关刀。
门口,一个鼻头红圆如樱桃的女子说:“他不耍关刀,长大不习武。”
“樱桃幺娘,那才好耶,他们说的,富不驾船,穷不习武。”卢魁先的母亲卢李氏笑应道,她面容清秀,说话随和,衣着贫寒,却浆洗得清爽。她膝边,已有一个几岁的儿子牵着她的衣襟,到哪儿都紧跟着。那是卢魁先的长兄卢魁铨(后改名卢志林)。
说话间,卢魁先站下了,一弯腰,右手抓起那杆袖珍毛笔,左手翻开那本发蒙读物《诗经》。
卢李氏欣喜叫道:“他爱读书,长大了……”
樱桃幺娘接过话来:“耶,你卢家要出举人!”
“非也!光凭周岁娃娃抓一杆笔翻一册书,就敢断他是举人?”就听得身后有人发话。
樱桃幺娘奉承道:“就是,我们合川就出了你老一个举人!”
说话人正是住在杨柳街的合川举人石直行,自号不遇先生。
正说着,卢魁先那边,手一松,笔掉下地。顺势一抬手,抓起了床头巴掌大的玩具算盘,算珠哗哗作响,他笑了,一阵乱晃,响声大作。
卢李氏身边一个瘦女子叫道:“耶,你们家魁先,要学他爹,做生意。”此时窗外朝阳升起,在一对纸糊的金银元宝上反射出金光银光,晃了卢魁先的眼。他一手一个,抓了起来。瘦女子道:“还兴发大财!”
“瘦筋筋幺娘,看你说的!”卢李氏喜滋滋道。川人管最小的姑妈叫幺娘,孩子这么叫,大人也跟着叫。一家人这么叫,一条街的人也跟着叫,杨柳街不了一户人家,“幺娘”自然不止一个,为避免混淆,人们便从幺娘们的体形、相貌、性情上加以区别,比如屋里这两个“幺娘”,此外又有“兔儿幺娘”、“哭幺娘”、“笑罗汉幺娘”……
卢李氏望着举人,说:“他啥都抓了,抓啥丢啥。”
举人戴上眼镜,透过圆圆厚厚两块水晶,望着娃娃:“他啥都抓了?说明他将来啥事都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