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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部分(第1页)

两个人对视片刻,之诚垂下眼皮。“四妹,你实在是个太聪明的人,以你的聪明,以你在报馆做事、跟佐久间的特务机关又是一墙之隔的便当,弄点情报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烟玉嘴皮一动,吐出一颗杨梅核来,说:“你真的忍心把我也拖下水?我两个姐姐,一个跟了王千帆,一个跟了你,风里来雨里去的,碰上打仗,还不知道哪天就会掉了胳膊脑袋,我娘光为她们担心就要担心死了,再加上一个我,娘还要不要过日子?”

之诚说:“也不是要你冒多大风险,有那顺便的时候……”

“顺便?你当这是买青菜萝卜哪?佐久间那个人,鬼得不能再鬼!他连自己的翻译官都不肯相信的!再说,消息传到报馆里来,早已经是该打的打过了,该杀的杀过了,登出来吓唬吓唬百姓而已。哪有事先就把风声透给我们的呢?”

之诚脸上有些失望:“既是这样,就当我没说吧。”

他起身要走,烟玉双脚一弹站了起来,拦在他面前:“嗨,弄到情报交给谁,你还没说呢!”

之诚大喜:“你答应了?”

烟玉说:“谁让我是中国人?谁让你是我姐夫?”

之诚用铅笔点点她:“我谅你也不是那种冷血的人!”

之诚就把城里情报机关的地点和接头暗号告诉了她,又教会她如何跟情报人员联系,叫她把一切都记在脑子里,千万别写到纸上。

烟玉坐在窗前的办公桌旁,眼看着杂役阿三匆匆打后院的门里出来,穿过前院天井,消失在大门外面。约摸十分钟的样子,阿三又转回来了,后面跟着神情木然的明月胜。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日本人的后院。

烟玉想:从这里走到兴商茶园,爬上戏台后面的阁楼,喊了人下来,再走回这里,十分钟的时间,怕是要一溜小跑才够。难道佐久间每一次要见明月胜的时候都是这么迫不及待吗?

烟玉低头装作看稿,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心里乱纷纷的,觉得自己对明月胜的态度非常复杂,复杂得连自己都不能够把握准确,说不清楚。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她接触到的男人有父亲那样威严谨慎的,有薛暮紫那样风流儒雅的,有沈沉那样英武持重的,有冒之贤那样至情至性的,也有像王千帆和冒之诚那样年轻热情、愿意为主义为理想贡献生命的,他们跟明月胜都有极大的不同,无论平凡还是伟大,他们都只是日常意义上的人。而明月胜只是个影子,像他走路时飘飘若游曳在水面的身形一样,他只留给她一团似明似暗的气雾,她伸手要想抓住他的时候,气雾就滑到旁边去了。

烟玉想:她是真的爱上了明月胜?她决心跳进这团雾海中畅游一番,而不惧怕被淹死呛死?眼前的新闻稿模糊一团,烟玉觉得自己简直就如浑身着火一样,说不出的那种炙热和窒息的感觉。

两天之后,烟玉又到兴商茶园去看明月胜的戏。这回她没有叫上心碧。女孩子有了自己的秘密,她只想把这秘密悄悄地藏在心底,苦也好甜也好,留着自己寂寞无事时慢慢品味。

舞台上的明月胜依然流光溢彩,完全不同于烟玉在那个窄小阁楼里见到的慵懒和漫不经心的男人。烟玉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真我”,哪一个又是他的故作姿态。不管怎么说,烟玉现在是甩不开也忘不掉他了。

散戏后,烟玉没有立刻就走,她躲在茶园对面小烟杂店的卷篷下,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停在路边的佐久间的军车。于是,她又一次看见明月胜边擦着脸上的油彩边匆匆从后台小门出来,钻进汽车,坐到了一脸森然的佐久间身边。也就在这时,烟玉清清楚楚看见佐久间侧过脸去,对明月胜说了一句什么。明月胜的头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佐久间却跟着凑上去,竖起一根毛茸茸的粗大食指,指尖从明月胜的嘴唇上由左至右地缓慢滑过。明月胜微仰了头,略显木然地闭着眼睛,仿佛避免看到佐久间的那根手指和那种眼神。

汽车突突地发动起来,嘟地一声开走了,扬起的灰尘立刻四散,把烟五没头没脸地遮盖其中。烟玉索性用双手捂住了面孔,以免别人窥见到她此刻的失态。

明月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烟玉垂下双手,木然地想。为什么一次次地在佐久间的身边看见他?他跟佐久间之间发生过什么?难道明月胜有把柄抓在佐久间的手上?佐久间毒打他了?折磨他了?凌辱他了?

十八岁的烟玉还太年轻,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两个男人之间会发生的一切,她只是替明月胜难过,为他每次从佐久间那里出来时的艰难步态。她因怜悯而发生同情,因同情而滋生爱恋。她为他的每一声叹息而震颤,又为他的每一个眼神所倾倒。她痴迷地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只因为这是她潜藏的快乐,她的身心都被这种快乐胀满了,胀疼了,胀得要爆裂了!

第二天,烟玉决心再访明月胜。

剧院后台的看门人还是上次的那个,看到烟玉,慌慌张张出来拦住她,问她是不是来找明先生?烟玉说是。看门人摊着双手,口气中带了歉疚,说是明先生吩咐了,有客来访一律不见。烟玉一摆脸,拿出记者证给他看,说明她是在执行公务。看门人更有点诚惶诚恐,解释说先生吩咐尤其不见记者。这一来烟玉便有点生气,仗着自己是年轻女孩子,似笑非笑地把看门人往旁边一晾,扬了脑袋就往里走。看门人无可奈何,也就眼睁睁地放她去了。

烟玉先上阁楼,走到明月胜的那间房门口,抬手敲门。没有人答应。烟玉试着去推那门,一推竟开了。她的心猛跳起来,稍停一停,壮了胆子走进门去。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飘浮着烟玉所熟悉了的那种温软、柔曼和热烘烘的人体的气息。门后一排挂钩,挂着明月胜的几件戏服,有一两件是烟五看见他在台上扮戏时穿过的,另外几件没看见过,想来是为了别一些角色所准备。床前有一张破旧的梳妆台,镶在台上的镜子擦得雪亮,可见它的利用率颇高。烟玉下意识地站到镜前,她看见自己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双颊,和两片半开半合、显然有点不知所措的嘴唇。她忍不住地从挂钩上摘下一件戏服,对了镜子想要穿在自己身上,才套上一只袖子,忽地闻到衣领上男人特有的脑油味,不禁心中一凛,把衣服又脱下,抱在手里,鼻子凑上去细细地闻。她心跳得很快,镜子中的双眸溢满幸福,是那种任由自己想像的快乐。

她把衣服重新挂好,带上门出来。楼道里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该找谁打听明月胜的去向,便顺着戏子们平素上下场走的一条通道,糊里糊涂走到了戏台上。

她蓦然愣住:原来明月胜就在这里!他独自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剧场,在琢磨演练着一出新戏。烟玉立即隐入幕布后面,大气不敢再出一声。

烟玉很快看出来了,明月胜演练的新戏是《十八相送》。明月胜扮的是祝英台,此时他正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地提醒。暗示、挑逗愚钝的梁山伯。他自演自唱,幽幽咽咽又风情万种。暗淡不清的舞台光线中,他的身形如影如魅,如水如波,把幕布后的烟玉看得目瞪口呆。长到这么大,烟玉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一个男性青衣旦的投入表演,未加装扮的面孔和他此时羞答答的眼神、脆嫩圆润的嗓音、飘逸袅娜的身段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使烟玉的灵魂为之震撼。等明月胜一曲唱完,烟玉已经忘记了她置身何处,忍不住地为他拍手鼓掌。

明月胜在戏台上站住不动了。片刻,他缓慢地回过身来,目光冰冷地望住烟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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