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升义就醒了。房里一片漆黑,看不清楚什么,只听见许多人的吵闹似的鼾声。他在干草上面翻了一个身,打算再睡一会儿,但是一翻身就触动了吴洪发的身子。这个地方太窄了,他不能够畅快地舒展一下。屋子里又闷热,他再也不能够睡了。
“小吴,”他触动那个小伙子的膀子,接连地低声唤道,但是并没有响动。他又叫了一声“老张”,也没有人答应。他沉默了半晌,又叫了两声吴洪发,那个年轻人睡得很熟,他用力在那个人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自己缩回手来忍不住好笑。
“怎么哪?”吴洪发突然翻过身叫起来,一面伸手摸自己的屁股。
“小吴,你睡得就象一口死猪,喊你许多声都喊不应,”升义嗤笑道。
“升义,是你!”吴洪发含糊地说。“天亮了吗?”
“还没有,也没有听见鸡叫,”升义答道。
“怎么哪?小王回来了吗?”小王就是昨晚上失掉的那个年轻人。
“回来?我倒没有看见他!说不定他已经见阎王去了!”提起小王,升义的心就变得沉重了。昨晚上的一些景象又闯进他的眼里来。凶恶的面貌,生了眼睛似的枪,雪亮的尖刀,跟着尖刀喷出来的鲜血……这一切把他的金山的梦打破了。接着又出现了小王的面孔,那一张时常带笑的面孔,一颗枪弹打在那上面,鼻子陷落下去成了一个洞,这张脸马上变成了血的脸。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
“回去罢,这种地方不是人住的!”他这样想,不觉吐了一口气。但是过了几分钟他的思想又变了,因为他想到了银姐的身上,然后又想到了那三百块钱。他在什么地方去找那三百块钱呢?三百块钱并不是一个小数目。除了到矿山去,再没有别的方法。他这样地反复想了一阵,他的胆子又大了。他最后对自己说:“怕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到那边去,别人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在外面鸡叫了。升义自语道:“天快要亮了!”
在一个角落里老张开始发出了叹声。
“老张,”升义叫道。“你也醒了。”
老张应了一声,接着就问:“小王怎样了?他回来了吗?”
“鬼知道!”升义粗声地回答。
“我们今天去找他。他要真死了,我就把赢来的钱买副木板安葬他,他算是替我一死。”老张说着又叹气。
“好,”升义同情地回答道。
吴洪发躺在升义的旁边这许久都不说话,升义疑心他又沉沉地睡去了。其实他并没有睡,他在回忆昨晚上赌场里的景象。忽然他用战抖的声音对升义说:“升义,我要回家去了。”
“回家去?已经到了这儿还要回家去?”老张惊讶地在对面发问。
“我害怕,我不能够在这种地方住下去了,”吴洪发突然迸出带哭的声音。
升义不作声,他暗想这正是他自己先前想说的话。
“你害怕?怕什么?你们年轻人真不行,胆子就象灰面捏成的一样。在外面跑不到两天,动不动就喊要回家去!难道你一辈子死守在家里不成?”老张象长辈教训小辈似地说。
升义听着老张的话,忽然想到这个人不久以前才结了婚,据他说妻子是那样好,人又漂亮,做事又会体贴,他却把她抛在家里陪伴他的老母亲,自己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不想回去。升义这样想着,不觉问道:“老张,你就一点不想家吗?你的老婆那样好,讨过来并不久!”话未说完,他却又想到自己的银姐身上去了。
“想又有什么用处?每个人都想家,每个人都要离开家。男子汉跑惯了四方。跑厌了时,就回家走一转。老婆放在家里,有老母亲看守,还怕她跟别人跑?况且我这个老婆,人特别忠厚,她不会闹新花样。我们上了年纪的人,与你们不同。不象你们年轻人讨了老婆就死死地把她守住,看得象宝贝一样。我们今天成了家,明天早晨就会拔起脚跑,一滴眼泪也不洒。”老张说这些话,就象在传教,说得很正经,而且有点得意。
在外面鸡又叫了。屋里开始变了颜色。
“我不能象你那样!老张,你有钱,借给我五块钱,我还给他们。我要回去!”吴洪发板起脸固执地说。
“五块钱借给你不要紧,只怕他们不让你走啊。”老张答道。
升义又想起他的银姐来了。想到银姐,他的心就软了。“现在银姐已经起来了。她要倒马桶,扫地,洗衣服,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回去罢,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去看她?两年吗?那七百几十天太长了!银姐,我在这儿唤你,你听得见吗?你也在想我吗?”他一个人在心里这样说,就不去听老张和吴洪发两人的问答了。
到了第三次鸡叫,一部分的人就起来了。三角脸走进房里来叫醒了其余的人,说是马上就要开饭,吃过饭后便动身到矿山去。接着伙计站在门外高声唤他们出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