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能叫得上名字的嫔妃挨个想了一遍,心里总觉着不对味儿,他跟她们之间总欠着火候,见着面话还没说上几句,他就开始不耐。
皇帝心下微叹,兴许是他得到的已经太多了,能再遇着个让他存着心思想要靠近的人,他半个人生大概也就圆满了。
暖炉里响起一声哔啵,他脑筋倏地一跳,调眼看向身旁,炉子里的炭火蒸蒸燃烧着,似乎也把他的心头照得敞亮开来。
☆、两相看
宫里接见家里人的地方在神武门西面,城墙中间开出一个豁口,两篇大门里有栅栏,盛苡立在门洞下看见岩子隔着栅栏跟家里人谈话,周围的宫女太监们脸上也都流露出高兴的神情。
只她单个一人与四周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门洞顶沿外露出灰蒙蒙的天,偶尔一两声鸽哨瓮声响起,把她跟其他人的热闹远远地隔绝开。
“干吗非得养鸽子呐你说,费力不讨好的营生,我搁这儿瞧老半天了,也没能见着一只飞回来。”
苍老沉着的嗓音问得盛苡大骇,她不小心走了个神,什么时候侧旁多了一人都没能察觉出来,慌忙转过身,一老头偻着背,姿态悠然地看着天边,等她福了身,才扭过脸笑问:“丫头,还记着我是谁呐?”
盛苡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谙达是我的救命恩人,说什么也不敢忘了的。”
金成收起笑脸,肃声道:“这话可说茬道了,我本事再大,也承不了这恩情。”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没有了,他依着圣意行事,皇帝才是她的不折不扣的恩人,盛苡闷着头不吱声,她卑躬屈膝做他们家奴才不够,还要她感恩戴德不成?亡国灭亲的仇恨她还没忘呐!
御前伺候过小半辈子,盛苡心里的名堂,他一眼就看透了,设身处地想一想,如今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拔了毛的凤凰也变不了鸡,身份再低贱,芯子里的尊贵难以彻底抽剥干净,前朝皇室贵胄的风骨犹存,不像他们这帮奴才,轻易就能低头,这保准是气性发作,梗着脖子犯起犟来了。
金成有一丝的动容,转瞬就消逝了,他孝敬的人是皇帝,若是纵得她回头动了歪脑筋可就糟了,于是便清了清嗓子,训导她道:“既能安安生生活这么些年,丫头,我瞧你不是个傻的,不过这里头的功劳可不光只你一人儿的,聪明人办聪明事儿,不该存的心思趁早给掐灭喽,明白我这话罢?”
盛苡惊心不已,这是警告她老实做好她的奴才就成,人既然能让她活着,让她死岂不是更容易,她倒是有过寻仇的心思,事成了几回都在梦里,惊醒后回忆起梦境里血流成河的情景,吓得小腿肚子直抽筋,除了抽着耳刮子骂自己没出息以外,就只剩下孤单一人独自泄气罢了。
心里绕了一圈,她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的,连声允诺后,略犹豫了下,小心地问:“想跟您打听一事儿……当初您……万岁爷做什么要救我呐?”
留着她,倘若哪天她的身份明朗了,被前朝旧臣或是有心之人握为把柄,难保不会引出事端,她的存在是个潜在的祸源,根除她是个万全的法子,斟酌利弊,她这会儿都不该还活着。
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眉眼间已初露风韵,金成仔细打量她,猛地想起储秀宫的懿嫔,莫名生出一背冷汗,略微缓了缓,才对她直截了当的询问做出回应:“我估摸姑娘今儿找我就是奔这事儿来的,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姑娘那时候小,可能记不得了,万岁爷还见过你一回呐,在养心殿门口,你捡了个物件,刚巧是万岁爷的,救了咱们万岁爷一命,这不嘛,万岁爷他记挂你的人情……”
他话还没说完,盛苡脑间就炸了霹雳,这是长久以来一直折磨她,使她痛感愧惧的噩梦,当初是有那么个人从她太子哥手中骗取京营虎符后,直逼养心殿劝降,她碰巧捡了他失手落在殿门前的虎符,可恨她年幼无知,经不住他三言两语的哄骗,轻易就把虎符交进了他的手里,沦为间接杀害双亲手足的凶手,大祁的罪人。
只是没料着那人竟是祺裎,她深为骇异,眼前发起虚来,这下她的罪孽更加深重了,她恨自己的程度不亚于恨他,她觉着她跟他没有本质的分别,他翻云覆雨灭了大祁,她是帮凶,亲手递出的刀子。
他感激她的法子当真是用心良苦,留她条命,让她余生都活在自责跟讽刺中苟延残喘。
见她脸色青一阵儿红一阵儿的,金成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喟叹道:“姑娘听我句劝,安身立命才是根本,主子施的情,要服气,这才是真正的能耐人,明白吗?”
不然她还能怎样,就凭她银样镴枪头,没上阵就先软的本事,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
盛苡咬着嘴唇应下,见他又缓缓看向天边,目光变得很悠远,“鸽群不着家,不是被哪个王八蛋裹去了,就是被哪个王八蛋养的“诱鸽”给拐跑了,横竖啊,是成了别人家的了,不认也得认。”
这话又有些暗示她的含义,她一面揣测着听他说道:“真是老了,搁外头杵一会儿,腿就经不住冻喽!”
这话的意思她明白,是借口要走了,她忙又感激说:“谙达忙您的,谢谢您还专程跑一趟听我瞎唠叨,回头我做了护膝,托人送您府上去。”宫里太监们见天地跪,临老都跪出一对老寒腿,遇着湿寒,骨头缝儿里虫咬似的疼痒,她师傅,南果房的首领太监张元福总跟她们几个抱怨,她们得闲就做几双护膝送他做孝敬。
“我不来,”金成笑起来一脸褶儿,“哪儿能明白我干闺女这么大的孝心呐?”
盛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屈腿往地上跪去,脆声喊了一句“干爹”。
金成用手托一托她,“欸,好,这就成了,地下凉,你们姑娘家的吃不住这个,不拘非得今儿磕头过礼,往后去听干爸爸的话,我不常在宫里,碰着事儿了,找小六子也是一样的,回头我交待他几句,人是你干哥哥了,你们俩要相互照应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盛苡眼圈一红,哽着嗓子连声应是,似乎这样她又有了亲人,再也不是萍踪浪迹似的孤苦无依了。
“好,”金成十分欣慰地笑着,“咱有副能伸能屈的性儿,这是最金贵的,哪天生出造化来了,干爹指不定还得倚仗你呐!”
明明是调侃的话,盛苡觉着自己真是想多了,竟无端听出几许认真的口气,她的尊荣已经随着大祁一同灭亡了,眼下她能有条命苟活着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盛苡送他走出几步,就被他挡了回来,她立在门洞口,抬头远远看去,天边一支队伍稀松的鸽群扑棱着翅膀,零零落落地飞过城楼不见了踪影。
晌午吃着饭,清由听说了她的见闻也替她高兴,“好嘛,你认得这娘家人来头可大了去了!”
岩子跟着起哄,“往后咱们库里可要靠你撑排场了,内务府那头东西那么难要,这回你再去,让他们瞧瞧咱也是仗腰眼子的人了,不悠着点,要他们的好看……”
盛苡被她一本正经说大话的模样给逗乐了,心里还记挂着天穹殿里的人情,笑了一阵,便询问道:“春念今儿来是怎么说的?”
清由回想了下道:“说让你别跟她客气,殿里的道场前几天都安置好了,只等初九那日传道士过来念经,她们殿里那几人可闲了,这几天只把殿外扫干净就成,抽空过来帮你一把算不着什么。”
盛苡放心的点了点头,心里正盘算着等什么时候得空了,再找人当面谢一谢也不迟,就听在总管太监张元福吊着嗓子在门外吆喝:“来个人儿!上天穹殿跑趟腿儿!”
自然她就赶巧接了这趟差事,撂下半碗剩饭出了值庐,张元福把一个描金漆盒塞进她手里,连声催促道:“那边管事着急让咱们送果子过去,话也没说明白,兴许是开始摆贡果了,你先把这半盒永枣,半盒金橘送去,往年都有这两样,错不了,其余的你问清楚了,回来咱们再照着准备。”
盛苡牢记他的嘱托,步赶步地向西拐过钦昊门,又向南穿过天穹门,一路鸦默鹊静的,到了宝殿门口也没碰着一只人影。
她抱着果盒向殿里望去,贡桌上光秃秃的,并无陈设,等了半晌左右还不见人来,便抬脚偷溜进殿里,打算把果盒留下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