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佟爷,您这物件打哪儿来的,那人也好意思卖您。”小六子的声音响起,一瞬拉回她的思绪。
盛苡竖耳听着,觉着一侧脸烧烧的,斜眼就对上了皇帝的眼睛,没来得及瞧清他的神色,就忙把目光缩了回去,方才跟他对视的那股子默契又荡然无存了,为仇为敌的立场始终是他们之间避无可避的事实。
佟三却不敢再多说,当下东西是真是假已经没那么要紧了,这伙人的谈吐气度大有来头,宗室一门,哪个在宫里没有门路,他一时得意,入了人家的套儿,奉前朝旧物为珍品,话说的难听,就是叛主,要存心追究,手里压着证物,他罪责首当其冲!
“回头仔细想想,那阉货只怕也是冒充的,说什么是宫里的来路,呸!也不怕说中遭报应,断了自个儿的香火,诓了我五十两,全家老小儿小半年口粮呐……”
话说完就看人怎么接了,价码标明了,倘若还愿意要,他就趁机脱手,不愿意,他立马就得找个偏僻地方给毁了,是建贞御物还是一把烂木头,横竖都抵不上他全家人的性命要紧。
“二十两,掌柜的愿意,咱们就成交,不成,我上别的地方看去。”
“哎,今儿遇见您,我算是认命了。”
盛苡嘴上帮皇帝砍价,心里明白那把扇子的确是他父亲的遗物无疑,人当宝贝私藏着,在皇帝眼里也就值二十两,至于为什么会流到宫外,个中曲曲绕绕她一个杂役宫女的认知远远理会不及。
小六子冷汗一层接一层地冒,建贞帝的私物,由内务府库房收管,眼下宫里出了纰漏,东西都落进鸟贩子手里了,其实内务府进进出出那点剥削盈利的名堂,皇帝未必不清楚,这要狠心纠察起来,宫里人员盘枝错杂,一揪一大串儿脑袋都得跟着落地,天颜震怒,太平日子谁也别想过。
两人噤若寒蝉,皇帝倒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愤怒,凝眉把扇子交给小六子,只简便吩咐他收好,就往街口走去。
离了鸟摊子,再大的兴头也被浇灭了,回宫的原路上,皇帝照旧命盛苡架控,俩人共乘一匹马,马掌缓缓在雪地里盖出歪歪扭扭两道蹄印,一经从外墙延伸至顺贞门。
小六子接两人先后下马,宫门内就呼呼啦啦出来一干侍卫,打头一人走近跪安,“皇上离宫,臣未能随行圣驾,请皇上赐罪。”
皇帝冷乜一眼:“朕出宫用不着知会你们乾清门侍卫,赦无罪,起罢。”
宋齐起身扣拳应了声喏,不禁窥向他身后,皇帝皱了下眉,顺着他的视线扫见身后一人的绣蝶袍袖,便回过眼,不动声色地道:“朕待会儿自己回宫,你们侍卫处先撤了。往后没朕的指示,老实在乾清门呆着。”
宋齐领命带着一干侍卫走进宫门,皇帝转回身,刚好捉到她随之远去的目光,触到他的视线,就慌乱收拾起来压在眼皮子底下,一时关不住,顶得睫毛上下扑闪。
“他知道你?”
口气听起来比起质问更像是揭穿,盛苡不住发抖,宋齐早年入宫陪侍的经历,皇帝召他入侍卫处以前,想必早都调查清楚了,她跟宋齐的交集,任谁动动脑子都能推测一二,这地方是想瞒也瞒不住了。只有紧咬宋齐没能认出她来的说法,即便不信,只要两人从今以后撞面谁也不搭理谁,皇帝也没法处置,她的身份太敏感,若是让皇帝知道他们俩已经相认,宋齐往后的处境就更难了。
“奴才小时候跟他见过几回面,一时瞧奴才眼熟也是有的,”她跪下身,叩头回话,“御阳十年前随祁朝而亡,他知道的。”
御阳是她从前的公主封号,好一个随朝而亡!之前怎么没见她提过,撒撤自己的头衔,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儿,只为偏袒另外一人,半句儿离不开一个他字,在他跟前演什么前情旧戏,难不成还要他捧场叫好不成!
皇帝俯视她,“从小到大你就这一副模样儿,朕只见过你一回,都没记错,他陪你哥子小俩月,若说认不出你,凭这眼力,在侍卫处任职,朕不放心自己的安危。”
见她抬起头,眼圈通红,急迫地张开口,皇帝满心厌恶,背过她踢开脚下的积雪,大跨步往宫门里进,她能说什么?无非就是替人求情,他听了只会觉着恶心。
小六子提着鸟笼跳脚跟上前去,蓝布下一双鸟翅扑棱着裹着惊啼,如泣如诉,无比哀怨。见皇帝停步转过身,忙撒住脚,躬身静立,百灵也渐渐歇了音。
盛苡背心渗凉,抬起头,夜幕惨淡,星光尽失,只月亮孤单地从积云里露出一只圆角,天际又撒了雪毛下来,模糊了月光,宫门前侍卫们的身影也被雪影渐遮住。
她打了个寒噤,心里猛地诞出一个胆大的念头,若趁人不备,她远远地逃进雪雾里去,脚程再快点,溜进先前去的集市,她小时候没少见建贞帝裱画拓字,自觉很快就能上手,找间书画铺子先攒些银钱,末了就上昌平府给她们家守皇陵去。至于皇帝,应该不会在她身上过多浪费人手,宫里死个奴才都排不上新鲜事儿这一说,更何况丢个宫女,她从此隐姓埋名,不祸乱他们家的基业,时间长了,皇帝想也该罢休了。
这般乱想着,心里热燥燥的,膝头的筋骨突突弹跳着,几乎马上就要带她远走,面前就响起簌簌的脚步声。
一人锦衣重裘,披琼挂玉而来,斗篷翻飞被吹出粗狂的边线,像雪风中猎猎作响的一面战旗。
“起来。”他停在她跟前道。
盛苡谢了恩起身,方才那股冲动逐渐沉降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