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珠不过两团柔软的血肉,握在掌中却似有千钧重量一般,将谈风月那颗被深魇搅得空茫无措的心脏直直拖坠了下去,既因不知那阴魂出了何事而觉得焦急慌乱,又因找见了那阴魂的下落而觉得镇静心安——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紧紧纠葛在一处,迫使他不自觉地收拢了五指——慌乱使然,教他想如落水者紧抓浮木般狠狠攥紧手中的物件,又仍存着几分冷静在,生怕握碎了手中无骨的两团血肉。
身畔四季仍在变幻,他却全不在意了,就这么垂着眼,僵僵空拢着掌心的眼珠,轻声重复了一遍,“……他在哪里,带我过去。”
眼珠听不出他声线中微不可闻的轻颤,却能听懂他的话意,不过须臾便化作了缕缕缭散的黑雾,薄薄蔓延开来,将他包覆其中。
……
仍是一片无尽的深黑。
——待这深黑消散过后,所见的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
深黑之中,他似是在不断地下坠。
耳边不再有扰人的异响,只有一派死寂。
死寂之中,他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均匀有力,只不时会稍乱掉一个节拍——在他思及那阴魂的时候。
他向来不是会轻易失去镇定的性子,也从不爱将他人之事挂在心上,即使方才身处在那诡异的深魇之中,所感受到的大多也只有不解迷惑与空茫……那他此刻的心慌意乱是缘为何?错漏下的心跳又是为何?
他不知道,他辨不清。
什么“前尘”,什么“异事”,什么“敛骨”……一切都像是空了、消失殆尽了,被悉数替换成了同一个人的身影。他脑中空又不空,心间满又不满,只将握着那对眼珠的手掌又轻轻收拢了几分——直至落到了实地上,直至眼前的景象倏然开阔起来。
……
……
说深魇凶险、惊惧、可怖……极能魇人心智……
——原是这样的吗?!
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刹,谈风月似被一瞬拆穿了心脏,捏紧了咽喉,抽干了遍体的血液。
他看着远处被众人合围着的、遍身沐血的黑影,如坠冰窟——
……那正低低哀鸣着的是谁?
……他们围着他做什么?
……他们手中拿着的……是剑?
似比深魇还要愈黑愈浓上几分的魔气正汩汩自那正挣扎抵抗着的黑影身上涌出,似将他燃成了一丛正烈烧着的黑色火焰。漫生的黑气雾雾地掩住了他的脸,叫人难以看清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正低低哀泣着,能看见有两道血泪自他眼中流下——
围着他的人群纷杂嘈乱,皆手持长剑,剑剑见血,将那被合围着的魔物剜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其中还有一个身影与他相仿、身着青衣的……
——还有一个身影与他相仿,身着青衣的!?
谈风月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道青色的人影,被一股自心底顿生而出的寒意震碎了心神,随之而来的惊惧恐慌之感简直难以名状,已远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还是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反应过来,惊惶地向那处急奔而去。
……
受深魇所制,咒诀无用,术法无效——就连一身功法都荡然无存了般。他想要御剑、想要掐诀、想要施法、想要闪身上前……却只能依靠双腿尽速奔向那人。
景物渐由远及近,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挥剑刺向那阴魂,看着那阴魂次次做出徒劳的反击,听着那阴魂声声沾血似的嘶声质问——“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掠耳的风声犹如鬼哭,分不清心中正炽烧着的是惊怒还是惊恨,亦无心去咒骂深魇为何要幻化出一个“他”来折磨那阴魂——他只奋力向那处奔去,咬牙唤他:“——秦念久!!”
……
——“秦念久!!”
如隔着万重屏障一般,好似有人唤他,好似又没有。
魔气灌脑,充涨脑间的情绪太多太杂,已然混沌不堪,秦念久早已失了神智,听不见来人的呼喊,只麻木地做着抵御与反击的动作,喃喃低问,“……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有血自前额滑落下来,滴进了他的眼中,与他眼中正涌的血泪汇在了一处,让他的视线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猩红,他却怔怔地没有眨眼。
猩红之中,人影幢幢,无一不是要杀他砍他……还有那一抹沁凉扎眼的天青。
“……你也……与他们一样……”他隔着血泪,死盯着那抹天青,木然地扬手挥剑向他,原就裂痛的心脏却愈加钝痛了几分,口中含混轻喃,“……谈君……迎……”
失神恍惚之间,他像是脱口念出了一个他早已忘却的名姓,可惜他脱力已久,声音较风还轻,比云还淡,就连他自己都没能听分明,不过转眼便被利剑斩骨的声响给盖了过去——被那青衣人无情劈来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