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准备充分,取出几张手抄表格。
“譬如宁波一港,前年,也就是1861年,棉花出口量为5489担——这还是我参与核算的,因为那年年底,宁波被太平军占领,浙海关都放假了——而去年,宁波港出口棉花为19648担,增加三倍多。
“而今年上半年……”
苏敏官凝神听着,不由得微微欠身,目光顺着她那细细的手指,在一串串数字上描摹。
海关还搞这个?
他十分确信,全上海滩的华商,他是第二个知晓此事的。
一些敏锐的、思想开明的华商,已经意识到信息的价值。然而中国海关把持在外人手里,寻常华商哪有条件做这种总结。
即便是消息灵通如苏敏官,也只能是从旗昌洋行的洋人那里,听到只言片语,说他们打算卖船进棉花,进而推测出棉花的上升行情——也只是行情,具体数字什么的不要想。
“而今年上半年,”林玉婵满意地看到苏敏官眼色发亮,轻声说,“宁波一港,棉花出口量已超过一万担——要知道,新棉花秋季采摘,这之前出口的棉花,只是去年的零星库存而已,真正的疯狂采购季还没到呢——苏老板,想不想改行?这是闭眼捡钱的行情啊。免费送你。”
即便没有棉花货物样本,即便海关给不出棉花的具体成交价,但单凭这些统计数据,她也十分确信,棉花市场如今处于上升期,需求远大于供给。现在介入,只要不被坑,赔本概率极小。
苏敏官没被她这画饼馋到,微笑点点头。
船运才是旱涝保收,不管什么货物走红,总是需要运输的嘛。
但是不妨让这实诚姑娘给自己打打工,赚点零花钱。
也算是礼尚往来,让她知道,股东不是好对付的。
他此时才算真正考虑林玉婵的招股计划。仔细查看她抄来的几张统计表格,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字迹上轻轻摩挲。
纸上带着少女的掌温。这些数字显得无比诱惑人。
但他还是收敛情绪,说道:“容闳有现银五千两。应该愿意帮你。”
林玉婵笑道:“做官好赚钱呢,后悔啦?”
苏敏官:“问过他吗?”
林玉婵摇头:“都让他拿来联络海外机械厂、工程师了。你是没看到,他在外文书馆买书,成箱成箱的往回运。还买了一堆机械样品,良莠不齐奇形怪状,光越洋运费就一次几百两银子——你见过自己做官还贴钱的吗?我估摸着明年此时,他又得去给西洋人写文书挣钱了。”
苏敏官轻轻笑了好久,不再提这茬。
他不靠挤兑容闳找优越感。嫌丢人。
“不过棉花紧俏,源于美国内战。”他继续面试,看着她漆黑的眼睛,步步为营的抛出问题,“万一下个月仗打完了呢?”
林玉婵毫无压力地剧透历史:“才不会。容先生不是要去美国?他在美国的友人得知此事,给他寄来一张征兵广告,附送动员信一封,请他尽快入伍从军,给第二祖国效力。”
当然啦,距离美国内战真正结束,还有两年。这种神棍预测她留给自己就行了。
苏敏官忍不住一乐。
容闳真是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在中国都五品军功了,去了美国还被人惦记,让他当普通一兵。看来这兵员缺得厉害,美利坚这战火还得燃一阵子。
“其余几个港口,棉花出口增长率也差不多。”林玉婵继续说,“而反观茶叶,上海的出口额虽有上升,但广州出口额年年下落,加起来堪堪抵消。中国茶越来越打不过印度茶。”
苏敏官心弦忽然被拨动,懒懒一笑,道:“看来咱们中国人的炒茶秘方,还是让汉奸拿到了——我就说嘛,这是迟早的事。”
林玉婵一怔,想起往事。当年在德丰行初遇,自己还曾义正辞严,劝他不要当那个汉奸呢。
却不知,那时人家心里小算盘啪啪响,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跟她这个傻妹仔随便周旋,不定心里怎么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