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隐砚深吸口气,攥着抹布的手紧又松,转头冲他笑了笑,没有言语。
她不多言,薛沽反而来劲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白隐砚收拾的这一桌来,酒气满身地道:“余早年考公,闲时读过、读孟子中节,趣味得很……”
白隐砚勉强抬眼,“哦?”
薛沽醉道:“中节载……载言孔子出六国,万章曾问,问孟子,曰先师孔子……可否宿于卫国宦者痈疽,齐国宦者瘠环家中……嗝。”他打个酒嗝道:“孟先矢口便否,言道‘若真有其事,孔子何以为孔子’。”
“……”
白隐砚擦桌的手停了。
薛沽哈哈大笑起来,顺腿坐下道:“哎,不愧孔圣先师,世事……嗝,世事明晰,风骨明透。”
“……”
白隐砚停在那许时,闭了闭目,忽而轻笑一声:“薛大人所言是《万章上》吧。”
薛沽抚掌笑道:“正是!”
“白娘闲时也读过,只时日不早,月前而已。”白隐砚转过身,俯身凑近他。
“士大夫与狗不得入内。”
她道。
“《万章上》《潜书》《万历野获》……多得很。白娘士大夫的文章读过几篇,多读过去,我原是一气之下想立个牌子在门前的。”白隐砚缓缓抬起身,“可就是玩笑着去讲,翳书还是劝我莫去计较这等小事。”
“你信么,他那样性子的人,他说这是小事。”
薛沽愣在座上。
她眯了眯眼,冰冷低语一字一句从齿缝中迸出来。
“薛大人,寒窗及第,想必极自傲吧?”她微偏着头,眼角冷压着,“是了,苦读十载一朝登科,衣锦还乡,多大的荣耀。我这般的努力,全乡举孝廉推我出来考举,登科上试出人头地,我十几载才得到的东西,凭什么他一个阉人如此轻易就能拿到?就凭他……”她眸光扫了眼薛沽桌下昏暗的衣摆,“少了男人那玩意儿?”
白隐砚脸变得太快太急,话太锐,薛沽迎着她咽口口水,气有些粗,搭在桌上的手渐渐捏紧。
白隐砚看出,他有点醒酒了。
“可你做得到吗?他早年是如何过的,那旬月是如何撑过来的,那一刀换了你,你做得到吗?”
她随手摸起桌上用剩的肉刀,尖端扎在案上,腕搭在刀柄,漠然俯视着薛沽微抖起的双股。
“薛大人,白娘不知朝事,只理得商家铺面上这点事。于我看,圣贤儒教直疏上鉴,说白了就是卖一张嘴,翳书也是卖一张嘴,都是买卖人,都有力有不逮之事,你们又何曾清高。”
薛沽被刺了一下,脑子一热,拍桌猛道:“你怎敢将我等相提并论?!薛某人我自然无面多驳,可孔孟大贤,还有千万为民为国的清士,怎可和此等贪附阉竖同论!”
白隐砚轻笑一声,嗓音淡到发寒。
“翳书贪权,你们贪财,清流寒士熬上三四十年,得一面牌匾几十架万民伞,贪的是名,都是贪,如何不能相提并论。至于贪而不做,迂清如朱夫子,白娘不知除去几篇诗赋,这等清廉何曾兴白姓。”
“你!”
薛沽酒气冲脑不甚清醒,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憋了两憋,他竟双手成揖状,向虚空比了比:“区区草民竟口出如此狂言,想符柏楠那阉宦平日必有所教,薛某定要禀明圣上,要他——”
“你去啊。”
她眯着双眸:“看看皇上是纳你的言,还是纳翳书的言。”
薛沽一堵,明显语塞,憋得面目通红,半晌吊了些书袋,竟搬出程朱的名节之说,转而批白隐砚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