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至此,季夏看一眼李微实,“你的保姆没请假。你今天带女儿来,就为了撬开我的表达开关?”
李微实轻轻笑了,“alicia,你愿意被我撬开吗?”
这句话难道不该在撬开之前问?季夏一步步熟悉李微实的做事方式,“现在没有什么能让我产生兴趣。”
李微实点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受的?”
季夏不答。
李微实把烟头按进烟灰缸,“上海今年封控期间?”
不想回忆的经历,被不算熟悉的人如此简单揭开,季夏很不舒服地皱起眉。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的物资群,小区门外的铁皮墙,溜进后院的流浪猫,城市里野蛮生长的杂草,住在电话亭里的女人,手背龟裂的哭泣老人,仿佛永远望不见尽头微光的黑暗隧道……捏在手里的烟一路烧到尾,烫到她的指头,季夏右手一抖,烟灰扑簌簌落进烟灰缸。她说:“我不想讲这些。”
李微实问:“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有什么感受?”
除了极度烦躁,季夏没有别的感受,“烦。”是李微实令她烦,还是她令自己烦,季夏没有结论。
李微实说:“我看见、也感受到了你的烦躁情绪正置你于在某一个临界点上,但你可能是为了顾及当下的情境,或是在某种程度上要考虑我的感受,而做出了克制。”
季夏说:“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考虑你的感受?”
李微实说:“当然。”
“这怎么可以?”季夏重新点着一根烟,“你是专业人士,你不会希望你在工作中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专业人士不会和你一起抽烟,也不会带女儿一起来。”李微实用她的行为刻意模糊了本该存在的边界,她像是一个并不在乎职业伦理的人,“讲到这里,我想先在这个部分给你松一松绑。我是为你提供服务的人,你也为这个服务支付了费用,所以当你有情绪或是不舒服的感受需要发泄时,它本身就是我服务的内容和需要去处理的工作。你刚才说‘烦’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和感受是你想要发疯,但‘想要发疯’的这种感受却不能在当下对我直白地发泄出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让你感到了冲突和困扰?”
季夏丢掉烟头,“我没有设想过你是一个可以接受如此负面情绪的对象。我并不知道对你发泄情绪是可以被允许的。”松绑两字只有讲起来容易,季夏是个世俗意义上讲体面的人,要让她直接对不熟的人发疯,很难。
李微实说:“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女性需要不断地被允许,直到确认她可以之后才去做;而男性需要不断地被拒绝,直到确认他不能之后才不去做’。在我服务过的人群中,男人普遍更擅长发疯。alicia,你想要为平衡结构贡献一份力量吗?”
季夏很难得地笑了。她说:“你是个年龄比我小很多的女人,女人在工作和生存中已经要背负很多不必要的负担了,我不希望让你的工作变得更困难。”
李微实说:“或许你可以换一个角度去想,假设你因为我的女性身份而克制了本应该表达的情绪,这看上去是对我的照顾,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你对我工作权利的一种否认和剥夺。我想,这个自由的空间我们应该为彼此去打开它。”
季夏再度看了一眼李微实。
“你介意我喝点酒吗?”她问。
李微实能和季夏一起抽烟,但不会和季夏一起喝酒。四十分钟后,酒精让季夏终于讲出了“蝼蚁”两字。
李微实问:“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产生这种感受的?”
季夏答:“四个月前。”吴仲乐脑溢血的消息传来那一晚,房间里的灯亮着,逆着刺眼白光,季夏看向窗外,她几十年来所追求的所有成功、成就和痛快,面对这片夜幕下蝼蚁一般的众生,变得不再重要。
李微实问:“即使你后来成功地收购了竞争对手,成立了新的集团公司,实现了显著的阶段性事业成就,你的这种感受依然没有变化?”
“没有变化。”季夏说。
李微实问:“你是不是有一种感觉,无论你取得多大的成功,都无法对更广泛的问题产生影响,从而让你质疑自己的价值?”
季夏沉默。
李微实问:“你此刻的感受是什么?”
“讲出来可笑,”季夏说道,“愤怒。”人见过蝼蚁的愤怒吗?
李微实并没有笑,“如果换作别人,我会为她分析产生这种价值失落和存在焦虑的原因,帮助她识别负面思维,然后建议她摒弃这种全有或全无的自我价值认定方法,并且鼓励她重塑认知,重新看待个人对更广泛问题的影响和价值,而不是将此与全球性的问题做简单对比。”
季夏等着她的“但是”。
李微实说:“但是对你,alicia,我只有一个朴实的建议:当你足够大,你就是影响。不需要压抑、排斥或抹杀你的愤怒,它是你的伙伴、燃料和铁锤。”
陈其睿一下楼,就看见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坐在地毯上拼乐高。他皱起眉,问阿姨是什么情况。阿姨说这是李老师的女儿。陈其睿抬头看向楼上,李微实是刘峥冉空投来此的丹药,只是这药两个月都不见起效,陈其睿对李微实的作用不抱任何信心。
九月中旬的天气,小女孩光着两只脚,小手忙碌地在积木里翻找。陈其睿路过她,停下脚步,替她找出一块红色的。她为他的介入很不高兴地发出最简单的抗议:“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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