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楼内,有一处花园,栽满了桂花,当下正是桂花时令,故而满园飘香,正所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心乱,则音躁~”江离美目含笑,款款走向,正站在花丛中,吹奏横笛的九怀,“东家为何而愁?”
九怀闻言,先是一愣,后是一笑,刚欲扭头回答,忽觉右耳边,厉风起,寒光闪,立刻身子往右一旋,却发现,一只小麻鞋在眼中急剧放大,双腿急忙用力蹬地,往后跳开。
江离追步上前,右手障刀虚上实下,逼回九怀本已有扬起之势的右手。九怀无奈,只得再次后跃,但这次,她的落地点,却是在起跳点的左后方。与江离之间,正好隔着一簇桂花。
江离内心一伤,右臂猛往上抬,卸去力道,刀身擦着花枝而上,催落了几瓣残花。
“心慌,则音误。”九怀语气平静,眸中,笑意仍含。
江离眸子一偏,看了眼架在自己雪颈上的横笛,“噗嗤”地笑了:“那东家认为,心躁与心慌,哪个害处更大?”
“不知。”九怀收回横笛,轻抚着那几朵伤花,“唉~”
江离轻迈脚步,与九怀并肩而立,障刀隐没,她便又是那衣香鬓影的花魁:“此情此景,我倒是想到了一首诗~”
少女如花,聚而更艳。两人十指相扣,感受着对方心底,那最为细微的波动。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爲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九怀心神一荡,同时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江离的心湖,也泛起层层涟漪。
“后半阙,东家可还记得~”
这诗,并不伤人。恰恰相反,这是一段佳话,一段体现圣人善于成人之美的佳话:圣人曾命后宫中的宫女,给前线将士缝纫冬衣。其中一位宫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却又久久见不到圣人。便在冬衣中,藏了一首诗,寄托自己的哀愁以及对爱情的向往。后来,这事被圣人知道了。当所有人都以为,圣人会大怒的时候,圣人却降旨赐婚,成全了宫女和边兵的良缘。
“畜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念完此句,九怀忽觉,原本尚算平静如镜的心湖,竟是波涛汹涌,泪水随之涌出,模糊了双眼,“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江离微微左倾身子,好让额角,承托着九怀的脑袋,这一贴,她便被九怀传染了,眼角,竟也跟着湿了起来。
“冯善才,抓了?”九怀问。
“已经咬人了。”江离答。
又那么一个瞬间,九怀觉得,脑袋如铁块一般沉重,于是,就枕在江离肩上:“咬了谁?”
“便是你的情~”江离眉眼一挑,右手从背后轻轻一捏九怀的纤腰,“郎~”
“啊~”两人几乎同时弹开,原来是她们都被对方掐了一下。
“后来呢?”九怀咬住嘴唇。
“侍御史王鉷上奏疏,弹劾杨钊和李缜,多行不法,涉嫌勾结冯善才,窝藏陇右死士。”江离再次靠上来,两人又恢复刚才的模样,互相依靠着,“追夺告身的文书,已经送到了右金吾卫,李将军已经用了印,逮捕的公文算起来,也快到京兆府了。”
李将军,便是右金吾卫将军李岘。其人乃是宗室名将信安王李祎之子,正是李缜和杨钊的顶头上司。
“哎呀~别哭嘛东家,你这么伤心,我看着就高兴~”
九怀看着江离递来的香帕,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失态。
不过,失态归失态,九怀的思绪,却是没乱:“李岘父子,不容于朝臣,王鉷又是右相门下,逮捕国舅和李缜,怎会如此容易?”
“因为,这是左相下的令。”江离一声轻叹,枕在九怀额上,“授人以柄,右相当然会配合了。”
圣人之所以纵容左、右二相相互倾轧,便是希望大臣们斗得你死我活,以免威胁到他的皇位。但如今,左相一声“捉拿杨钊”,京兆府、刑部、御史台便同时动作,就连看似中立的李岘,都乖乖交人,此事如果传到了圣人耳中,那只怕素来与太子亲善的左相李适之,就要大祸临头了。
“沈凉,抓到了?”九怀眸眼上移,看着江离。
江离莞尔一笑,这一笑,不知能让多少少年郎,目成心许:“不必抓到,只需在那农市的义庄里,找到一点痕迹即可~”
安善坊的农市,就是在原教弩场的军营中改建而来的。但由于商家少,所以很多靠近弩场的屋舍,变成了无家可归之人的落脚点。不时还有大善人,会到那里去施粥给药。所以那一片,便被称为义庄。这地方,官府的人,是基本不会去光顾的。
“如此,是咬不死李缜和国舅的。”九怀轻轻摇头,嘴角,渐渐上弯。
江离离开了九怀的肩膀,轻声一叹,语气却是轻快的:“何止~不久后,左相便又要‘含冤欲谁道,饮气独居怀’啦~”
九怀笑意更盛:“你的心,也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