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缜独自走过拱桥,来到偃月堂前。
此堂的正门上,悬着一块牌匾,上书“月堂”二字。牌匾下,立着两名手持拂尘,腰悬横刀的力士。李缜刚上前,便被他们拦下,扫净灰尘,搜了身,还要换上木屐,才准入内。
秋夜寒凉,但堂内却是温暖如春,李林甫华冠丽服,端坐主位,他身后是一面画壁,下画黄河与东海,中画华山与泰山,上画朝阳与白云,左侧还有五个笔走龙蛇的大字:河清海晏图!
画壁上,悬着一块牌匾,上书“周公吐哺”四字,落款是李林甫。而他的座位,就在这牌匾下。座位两边,分立三婢,人人手持八尺短矛。
李缜细看,右侧那婢神色冷峻,估计是甘奴。左侧靠近李林甫那婢,戾色中夹杂着幽怨,兴许是遗奴,左侧外面那婢,脸上并无戾色,一双秋水眼,转盼流光,李缜看她的时候,她还眨了眨左眼,显得有些俏皮可爱,应该就是爱奴了。唯独棠奴,不见踪影。
离李林甫的坐席五步远处,用朱漆画着一条红线,红线后,放着一个蒲团。
李缜在红线后站定,行礼:“小子李缜,见过右相。”
“案情,可有眉目?”李林甫年岁大了,已经烤上了火。
“回右相,小子智计穷尽,但凶手狡猾,滴水不漏,故一无所获。”
“废物。”李林甫说了句,语气却不严厉,估计是棠奴已经跟他汇报过了。
“是。”李缜应得坦然。
“此案的真相,是什么?”李林甫果然已经见过棠奴,斗鸡眼一瞄李缜,又摇了摇头。
“回右相,我们赶到时,吉温已带人搜查过现场,还不许我们询问人证。我也搜过那片小树林,暂未发现血衣和凶器。周遭的路人,也不记得有满身是血的人逃离现场。所以这案子,必是有人谋划已久。”
“凭这,你便敢断言,什么都查不出来?”李林甫斗鸡眼一瞪,但凶光转瞬即逝,因为李缜起码真的查过现场,不似吉温,只知道打人,诈钱。
“昔年,王毛仲私调晋阳之甲。如今韦坚、李适之操控刑部、兵部、御史台……”
“放肆!”李林甫一拍桌案,“妄议大案,可知罪?”
王毛仲谋反案,是开元年的第一件大案,其余波直接催生出数年后的三庶人案,可以说,李林甫能起家,便是托了这王毛仲的福。但正因如此,李林甫才不愿提起王毛仲案,因为这会提醒圣人,当下的韦坚案,是与自己利益相关的。
因为李隆基虽然放任臣子们争斗,但绝不会坐视一人独大。
“小子本就是戴罪之身,是右相怜悯,才活到今日。”李缜答非所问。
李林甫沉吟不语,他知道现在多的是人想攀附他,但都是些趋利避害之徒罢了,真正敢豁出去干东宫的人,却是几乎没有。
“韦坚、李适之不过是柳树垂下的丝绦。想治本,就得连根拔起。”李林甫摇摇头,“你可愿替本相,把这树砍了?”
“回右相,不愿。”李缜摇头。
“你什么意思!!”李林甫双眼一瞪,身后的甘、遗二奴也悄无声息地将手中的短矛前倾。爱奴则朝李缜露出忧色,还悄悄摇了摇头。
“因为于公,这郑章案的证据,只能指向韦坚。于私,将我兄弟下狱的人,是韦坚,而另一个想将我们兄弟下狱治罪的人,叫吉温。”李缜直接搬出吉温来,向李林甫表明自己“冤有头,债有主”,绝不多牵连一个人的态度。
李林甫其实知道吉温和李缜间的恩怨,所以一直怀疑李缜的诚心。现在听了李缜这般说,心中终于确认,虽然吉温曾得罪李缜,但只要给李缜一点别的补偿,李缜就依然能为自己所用。
“李缜,你可知道,为何韦坚会构陷你妈?”
“不知。”李缜将舞台留给李林甫发挥。
李林甫收回烤火的双手,拉着大氅站起:“因为他们嫉贤妒能,非自己门下的人,便尽数排挤。故左相牛公贞简,兢兢业业数十载上马横槊,则吐蕃远遁。下马牧民,则仓库盈满。如此大才,为相有何不可?”
“偏偏那李亨等人,为了河西、陇右的兵权,造谣生事,搬弄是非,说什么‘两角犊子,牛也,必有牛姓干(犯)唐祚。’害得如此贤才,只得郁郁而终。”李林甫俯身,如同巍峨的山神,看着面前渺小的少年,“董延光行伍出身,积功至军使。石堡城的功劳,当个陇右副使,有何不可?但这却会威胁到皇甫惟明的地位。唉,本相虽有心,但也鞭长莫及了。”
此刻的李林甫,真的很像周公,为了国事,不惜昼夜操劳,为了不寒微末的心,不惜得罪满朝权贵,但如此殚精竭力,换来的,却不是旁人的理解,而是“索斗鸡”、“肉腰刀”、“口蜜腹剑”之类的责骂。当然,前提是不能知道,最善破家灭门的吉温和王鉷,都是李林甫的门下。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李缜开始表演,起身对着李林甫,深情一拜,就如同胸怀大志的少年郎,见了偶像一般。
临拜时,李缜悄悄扬起头,瞄了眼三婢,发现此三者尽皆失色,而李林甫倒是面不改色,但苍老且皮肤已经松弛的双手,却是抖了好几下。